他一个人坐在壁橱里,好像被全世界遗弃了,却没有哭。
「后来我留在义大利,也是沃丹的主意,」朱岩桐说道,对上面四个姊姊向来直呼名讳,反正他们一直不亲,「她说既然我不愿意回台湾,那么就留在义大利,她们找了家校风最严厉,声誉也最好的学校把我送进去。」
校风的确最严厉,因为就像监狱一样,他那时才六岁。
「在学校里,我是修女们最头痛的学生,」他的语气就像对朋友谈起儿时往事那般,把沉重的过往像风一般倾吐,「因为我老是欺负别的小朋友……不骗妳,我力气很大的。」说罢,他还得意地笑了笑。
白若楠也回给他一个微笑,却忍不住靠近他,搂着他的手臂,像情人一般与他依偎而行。
「大概到我九岁时吧!我终于交了一个朋友,叫尼克,跟我同年,是个美国人,他的父亲经常在欧洲各地跑来跑去,就把他送到那里,后来他跟我一起跷课、逃离学校宿舍、在街头闲晃,后来还一起加入帮派。」
那几年,朱沃丹不再管他了,因为朱沃丹认为与其把朱家产业交给一个自己不喜欢的异母胞弟,不如让自己或妹妹们的孩子继承朱家江山,毕竟作为一个母亲不可能没有私心。
「后来有件事情闹得太大了,我们械斗时被逮捕,帮里的兄弟杀了人,却把罪证往当时受伤昏迷的我身上推。」杀人斗殴,他却说得云淡风轻。
「本来我是完蛋了,不过沃丹出面,也不知她哪来的人脉,说动黑手党和警方,把我送走。」一直到很久以后他才知道,他们让尼克替他顶罪入狱。
当然他会甘心接受沃丹的帮助,除了不知沃丹要尼克替他顶罪之外,还有另一个原因。
母亲在那年自杀了,而她自杀当晚,他还和帮派在街头杀得眼红。
后来,他前往伦敦,在那里过了几年象样的生活,可是他心里始终抹不去自己是个多余存在的阴影──为什么是送到伦敦?呵!为了让他陪伴朱芙蓉未婚生下的小王子,朱玺雅。
当然,朱玺雅在某些方面和他很像,他们都像是被世界所遗弃的,孤僻又孤独的王子殿下也就他这么一个朋友。不同的是,朱芙蓉实际上仍关心着自己的儿子,而朱玺雅也有个把他当亲生儿子的江任川。
他什么都没有。
「我一边学音乐,一边组乐团,那几年的生活真的很不错,而且老天爷还让我遇到出狱后到英国投靠亲戚,当时正在PUB打工的尼克,他又像过去那样把我当兄弟,跟着我一起玩音乐、组乐团。」
然后……
「啊!我们到了。」朱岩桐指着湖边的一栋小木屋。
第八章
小木屋虽然独自坐落在湖畔,却是小而精美,只有两个隔间,为了阻隔湿气而将地板撑高,屋子里有简单的抽水机,还有从镇上接过来的电路线,朱岩桐请了人按时打理这个地方。
朱岩桐在壁炉生起火来,白若楠闲逛似地看着墙上几帧照片。
那是仍然处于叛逆年龄时的朱岩桐,看起来与现在没多大出入,只是眼角眉梢少了世故与内敛,多了愤世嫉俗的棱角与年少轻狂的气焰,他和另一个金发少年,两人或是卷起裤管在水里捉鱼,或是一起站在PUB的舞台上表演,看得出来感情像亲兄弟一般。
「要不要喝一点?」朱岩桐从柜子里拿出酒来。
她今天已经喝了许多,不过还是点点头。
如果在这个地方再住久一点,她可能要变成酒鬼了。
屋子里唯一可以坐下来休息的地方,是壁炉前那张大藤椅,椅子上铺着柔软的安哥拉羊毛垫,看起来很温暖。
白若楠紧挨着朱岩桐在藤椅上坐下。
「照片里是尼克吗?」她问。
朱岩桐点点头,「他大半辈子都在欧洲,跟父亲像吉普赛人一样到处跑,不过他总是念念不忘儿时在阿拉斯加的回忆。」朱岩桐轻啜了一口酒,「这里是他的故乡。」
白若楠没有再深入询问,感觉到很多问题的答案即将揭晓,却又悄悄害怕那一刻的到来。
浪荡的岁月总是伴随着许多无奈与悔恨,那是旁人难以尽知的晦涩。
「对了,我让妳看我身上的刺青。」朱岩桐说着,索性把上衣全部脱掉,当然换来白若楠的惊呼声。
「你疯了!」虽然现在不是晚上,又是在屋子里,但仍然很冷啊!
「如果我冷到受不了了,妳会不会抱着我?」他忽然问。
「不会!」白若楠生气地道,「我会让你冻死。」
朱岩桐却笑了起来,他开始了解她其实是刀子嘴,豆腐心。
「妳看。」他扭腰让白若楠看着他的背部,在左下方有大片火焰的图腾刺青,远看时看不清楚,近看才发现是为了遮掩一条十几公分长的旧疤。
「就是这里,我的人生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他被自己人捅了一刀,送进医院时昏迷不醒,于是对那些指控百口莫辩。
白若楠捂着胸口,无法想象那几乎可以夺定性命的一刀怎能划在他身上,若那时他不够幸运,也许早就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这里。」他指着胸口笑道,结实的胸肌上是一个眼窝插了把剑的骷髅头,「我离开义大利时去刺的。」
也是他的宠物,名唤孤寂的宠物……
朱岩桐忽然想起,也许应该在旁边加朵小玫瑰,因为现在他心里还住着另一只。
「至于这个,是为了纪念我的出道。」他指着左上臂的哥德体V字图腾。
「还有这个……」右手手背上的五芒星,和照片中的尼克左手手背上的一模一样。
在PUB驻唱、玩地下乐团,开始在乐坛崭露头角,随之而来的是生活上的糜烂和精神上的堕落。他们开始吸毒,就像那些报纸和杂志上所描述的,数次进出警局和烟毒勒戒所,一直到……
「哈!有时候我真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运气会这么好。」朱岩桐横躺在藤椅上,头枕在白若楠怀里,眼睛盯着天花板,眼神却回到了遥远的过去。「以前一直都这样,我和尼克偷修女的钱,但只有尼克被抓到;一起干架被栽赃,却只有他顶罪入狱。」
「计较那么多就不是兄弟了!」尼克总在事后爽朗地拍着他道。
「我先学会碰毒品,那时虽然已经出道,却不觉得有什么,我管那些记者说什么公众人物要以身作则,放屁!群众又不是没有脑袋,他们可以选择自己想做什么,就像我选择自甘堕落。」
所以尼克也学他。
「我不知道为什么,」朱岩桐手掌盖住眉眼,壁炉里火焰的跳跃让他的眼睛刺痛、发热,烈酒让他的喉咙缩紧、疼痛。「我总是没事,他却有事。」
最后一次进到烟毒勒戒所时,尼克吸毒过量,死亡。
当亲眼看着一个生命,甚至是属于至亲或挚友的生命在眼前消逝,看着他痛苦的挣扎,手里感受到原来还脉动着却失去的温度,那种疼痛与阴影在他生命里烙下永恒不灭的刻痕。
「我们是兄弟,对吧?」尼克握着他的手笑道,手背上的五芒星对比他病态的肌肤显得刺目,因为吸毒过量,颤抖着,话都说不清楚,几乎进入弥留状态却又回光返照。
「你会带着我们的梦想,在世界的舞台上发光、发热,我会在天上看着你,要是你让我失望,我绝不饶你!」
盖住眼睛的手掌遮挡不了温热而清澈的晶莹滑过发际,朱岩桐从来不让自己哭泣,即便是当年母亲不在乎他的失踪,还有尼克走的时候,他也不允许自己掉一滴眼泪。
若他已被世界遗弃,谁会为他惋惜那些眼泪?
白若楠弯下身,温柔而紧实地将他抱在怀里,脸颊贴着他的额头,双手环住他的肩膀,像在安抚一个孩子似地,心疼地吻着他的脸颊。
所以他说,他没有家人,因为曾经拥有后又失去温情,成了他难以承受的代价。
所以他不再碰毒品,因为当年对记者狂妄地说这只是他个人自甘堕落的那句话,变成他害死挚友与兄弟的反讽。
「为什么我总是没事?」埋在她怀里,他仍然忍不住自问,就像每个在往事中徘徊的夜里,他反复地问着上天,恨不得让自己消失在这世界上。
反正,从来也没有人在意过他,如果他死了,有谁会为他掉一滴眼泪?
「你无法决定命运,这不是你的错。」白若楠柔声道,喉咙却有些发紧。
「是吗?」朱岩桐移开双手,泛红的眼里怀着对自己的恨意,「尼克不是我害死的吗?如果我不天杀的那么自以为是,认为没有人会因为我的堕落而受害,他会死吗?」
「谁不会犯错?如果尼克真的为你好,他应该劝你。」而不是跟着他一起荒唐。
「他劝过我。」朱岩桐颓丧地坐起身,手肘撑在膝盖上抱住头,「可是那时我的从来不听别人的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