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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卫脸色微微一变,心想这件事的可能性。

  日本人在上海已是越来越嚣张了,她不过是个小小的卖花女,兼之父母双亡,中岛若硬是要将她带走,这也不是件难事。

  见他脸上透着思索之色,蝴蝶连忙抓住机会,幽幽怯怯地道:“如果您肯收留我,我不会白白浪费您家粮食的,我会做菜、会洗衣、会绣花,劈柴、挑水的活儿我都能做,无论是为奴、为婢、为妾……我都无悔。”

  李卫微微一震,双眸瞥向清秀飒爽的她,虽然是单薄的身子、苍白的脸蛋,却难掩她秀丽的美貌……

  他蓦然笑了,轻轻地扶起她,“你的年纪与我妹子差不多,我怎么会要你为妾呢?不如这样吧,你就跟着我干活,我现在经商四处跑,的确也需要一个聪明伶俐的小丫头处理些起居杂事。”

  她眸儿一亮,“是,谢谢李先生!”

  呀,计划得逞,他果然是见不得弱女落泪的君子。

  “以后唤我少爷吧!”他微笑。

  “是,少爷。”她笑得甚是开心,眼圈边的泪花在笑意里打转着。

  这总是一个大好机会,可以脱离这卖花女的生涯,能够多少学些新东西,还能早晚都跟随在他身边,近水楼台……

  她相信日久见真心,以后少爷一定会看见她的好处,喜欢上她的。

  蝴蝶抱持着满满的希望,兴奋不已地望着这个她万分仰慕的“少爷”……他果然是个善良宽厚的好男子啊!

  她期待、梦想已久的新生活,没想到在这一瞬间统统实现了!

  ☆ ☆ ☆  

  晚上蝴蝶回到家,还兀自陷在狂喜中无法自拔。

  她环顾着徒然四壁、简陋却熟悉的家,心底既喜又悲。

  终于要离开这里了,可是为什么她还是有千般的舍不得?

  毕竟在这里住上了好些年了,这儿的墙角哪里裂缝、哪里漏水,她都一清二楚;屋顶的瓦破了几块,桌子的哪只脚歪瘸了,她也都知道。

  终于要离开了!

  她轻轻地抚过怎么擦也擦不甚净的木椅,上头的一个刮痕是她用小刀子挖的,因为生了蛀虫,若没有当机立断地挖除,这整张椅子就会被白蚁吞噬、侵蚀掉。

  她向来做事都是干脆利落,从不拖泥带水、犹豫……壮士断腕,势在必行,她独自一人长到这么大,靠的就是这一招保身。

  不然已是孤女了,做人做事若再是那么温温弱弱、没有主张,就得注定被风雨撩拨、飘摇一辈子了。

  如今,她总算有些熬出头了,要离开此处去谋求更新、更好的未来了。

  蝴蝶忍不住掉下泪来,流连不舍地紧紧攀住一桌一椅……

  “再见了。”她强忍住泪,声音沙哑地道。

  这儿原是胡奶奶家旁边的一进小宅院,胡奶奶留下她住了这么多年,只收她微薄的租金,所以她要走了,于情于理都该去跟胡奶奶说一声的。

  她同李先生讲好了明日要去城内的“李氏大通银行”找他,因为他明日在那儿办些事儿,等她一到,就得开始准备听候使唤了。

  蝴蝶擦干了泪,两眼红红地走向隔壁院儿的胡宅。

  乡下人睡得早,不过胡奶奶年纪大了之后就习惯晚睡了,每每都是点着一盏小小的油灯,就着微弱的灯火勉强替小虎子挑缝些衣裤。

  讲究些都是蝴蝶接过去帮忙做的,可是这种机会以后恐怕不多了。

  “胡奶奶。”她在窗边轻唤,怕吵了小虎子,明天一大早他还得到渡河口边帮忙船东渡河。

  胡奶奶一动,高高兴兴地蹭到门边开门。

  “蝴蝶,令儿个怎么回来得这么早?”胡奶奶老手紧紧地握住她,“来,进来坐会儿,陪我说说话。”

  蝴蝶乖顺地跟着胡奶奶进去了。

  她们在昏暗、微微透光的厅堂里坐下,胡奶奶将衣裳和针线挪到一旁去,笑呵呵地道:“我就知道你是个有心的孩子,早回来还会过来陪陪我。”

  蝴蝶温柔一笑,紧紧地握着胡奶奶干枯清瘦的手不放。“胡奶奶,这么晚了,您不早些歇着,又在做针线活儿了?”

  “是呀,小虎子今天不小心被竹竽子刮破了袖子,我得给他补好,这天是越来越冷了,他也就只有这么两件厚衣裳,不赶紧补补就没得换了。”胡奶奶笑道。

  看着胡奶奶脸上的皱纹有着岁月无情刻画的痕迹,里头藏着的是生命一点一滴的波涛和折腾。

  也许她一晃眼也会到了胡奶奶这年纪,可是她希望届时的她是个儿孙满堂的老太太,和心爱的老伴互相扶持着共赏落花垂柳,闷了去听听几场京戏,嘴儿馋了就去吃个天津烧栗子。

  她知道自己很自私,一点儿都不符合传统女子必须具备的容忍耐苦、听天由命、无欲无求、无私奉献……她有希望、有期待,必要的时候还会全力争取自己想要的。

  可是一旦她的夫婿需要她,刀山油锅她也敢闯……这就是她,敢爱、敢恨、敢担当。

  “胡奶奶,”蝴蝶的心头对胡奶奶有更多的怜惜与不舍。“我来吧,您的眼力不好,针线活儿做久了禁不住的。”

  她接过了篮子里的针线,巧手匀了黑色丝线,开始一针二针密密实实地缝紧了破损的地方。

  胡奶奶欣慰地看着她,怜爱地道:“蝴蝶,你真是个可人儿,以后不知是哪家有这福气娶到你呢!”

  蝴蝶微笑着,绣花针轻轻地戳人再挑出布面,手上的动作不停。“胡奶奶,你太夸奖我了,这挑花刺绣有哪家姑娘不会呢!”

  “可就没有你绣得这么鲜活利落的,这换作是以前啊——你绝对是被选人皇宫绣坊里去的。”胡奶奶叹息,续道:“可是现在不同了,什么衣裳都是工厂做,认真要做这绣花为生,恐怕就得饿死了。”

  蝴蝶收起了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是啊,现今这个世道,挣钱不容易…… 胡奶奶,不过您放心,以后蝴蝶绝不会忘记您的。”

  “怎么突然这么说?”胡奶奶见着一丝不对劲儿。

  蝴蝶看着胡奶奶焦急的神情,温柔地道:“胡奶奶,我寻了一个好差事,可能明天就得搬出这里,到老板那儿帮忙去了,不过以后我会抽空常常回来看您的。”

  胡奶奶愕然地张大嘴,还来不及表示什么,窝在房间里头的小虎子突然跑了出来。

  他晒得黑亮的老实憨厚脸庞净是错愕和惊惶。“蝴蝶……你要离开我们了?你要去哪里?”

  蝴蝶吓了一跳,随即温柔地看着他,“小虎子,我以为你早睡了。”

  他尴尬地抓了抓头,黑脸红得发亮,“我……我是睡了,可刚刚听见你同奶奶在说话的声音,就……醒了。你到底要去哪儿呢?为什么不住这儿了?如果你白天做事,晚上也是要回家的呀!”

  蝴蝶像个大姐姐一样的微笑看着他,神情温暖柔和,“我老板是个商人,我得跟着他东奔西走地伺候着,所以也就不方便住这儿了,我是想搬走了也好,你们还可以把房子租给别人,多收些租金过日子也不无贴补的。”

  胡奶奶险些急哭,死命地握着她的手,“蝴蝶,住得好好的不是吗?怎么突然间想走?”

  蝴蝶眼眶一热,鼻头酸了,“我也有不得已的苦衷……总之,我很舍不得你们,可是又不能不去追求我所想要的……不过我不会忘记你们的,以后一定常常回来看你们,也会时时照应着你们的。”

  小虎子忍不住向前一步,却又不敢冒犯地拉她的手,只是满头大汗地道:“你一定要走?其实你若留下来,也可以不愁吃穿的……”

  弦外之音如此明显, 蝴蝶诚恳地堵住了他接下来想说的话, 轻柔坚定地道: “小虎子,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我要的不止是这些。”

  “我知道我们家穷,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小虎子近乎赌气地道。

  蝴蝶叹息了,“不止是这样的,人各有志,我图的不止是一个钱宇,还有其他的,我说了你也不明白,我也很难说得清楚。”

  小虎子烦躁地看着她,“蝴蝶,我的确听不懂你的意思,可是我们邻居这么多年了,难道苦日子你过不下去吗?”

  小虎子对她说话向来是羞涩中带着敬意,此刻却是又急又气,忍不住大声了起来。

  胡奶奶惊惧地看着孙子,正要喝止,蝴蝶轻轻地按住她的手,安抚地摇了摇头。

  “小虎子,我七岁丧父,十二岁丧母,从北方辗转到这儿生活六年了,你几时听过我叫苦?苦吃不了苦,我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早就断气了,哪还能活到现在?” 她凝视着他,温和而沉痛地道。

  小虎子低下了头,咬住了唇。

  “小虎子,虽然我们同样岁数,可我一直拿你当作自家弟弟看待,以后我不在这儿了,老奶奶得劳你多费心照顾,倘若我出去发展得好,我不会忘了报答你们;若是在外头沦落了、流浪了,也不会回来耽误、拖累你们的。”蝴蝶眼眶红红地道: “好好照顾老奶奶,没事儿就回来陪陪她,老人家最是怕寂寞,怕早上眼睛一睁开就是等待太阳下山……”她哽咽着,说不下去了,害怕再开口会泪水决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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