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不,不,当然不是——”萝芙赶紧否认,突然间困惑得不知如何是好了。也许她该拒绝,至少安全些吧,“一—我只是以为——”她不晓得该怎么启齿。
“我大概给了你我对你印象不好的印象?”
哈!前所未闻的最保守说法。他真是讲漂亮话的高手。
萝芙只是点头默认,怕一开口又会冲动乱讲话。
“相当正确,”他自己也同意,“我不喜欢人迟到、没有效率、漫不经心、笨手笨脚、随便马虎、或者——”他低头一瞥膝上的书册,“——虚有其表。缺乏才能却蓄意瞒骗,”他的脸如花岗岩一般冷酷坚硬,刚刚所有善意瞬间消逝,他轻轻指着其中一幅素描,“这些全是你自己的作品吧?我猜,呃?”
萝芙感觉两颊滚烫,“当然是!”
她还来不及发泄长篇大论反击他侮辱的暗讽,他就抢先举起一手阻止她。
“好!冷静点。”他给她一抹戏谑的微笑,“你一定得原谅我,我一向不会玩婉转客气的文字游戏。而且,我也不大懂你的语言,所以不大能够适当表达我真正想说的意思。”
“我倒觉得你很懂我的语言,而且表达得相当透澈,”她立即脱口而出,无法再压抑自己的怒气,“你是在指控我抄袭别人!”
“不,一点也不。我只是在‘请问’,不是‘指控’。学生有时候常会过度吸收外界的影响力;有时候则是明知故犯,有时候是毫不自觉。举例来说,这一组作品————”
他伸手探进塑料护套内,拿出那组她早期的制图,往舞蹈方面发展,”萝芙坦率承认,“大部分的剧场设汁都偏重在戏剧舞台。毕竟,芭蕾或歌剧方面的工作机会少之又少。我总得为未来出路着想。”
“那么,你对舞蹈没有任何偏见罗?”
他干嘛老是称它为“舞蹈”?萝芙不禁纳闷。
“嗯,没错。我对‘芭蕾’毫无偏见。”她客气地告诉他,“不过,我也承认,我对它懂得不多。”她补充道,多少为安全起见。
“很巧妙的回答。我想,你是在试着告诉我,你会把握住任何到手的工作机会。”
“并非‘任何’工作机会,萧先生,”她抬起下巴自信地说,“不过我是个专家。至少,只要我一从学校毕业就会是——”
“要成为专家得花上—辈子的时间,葛小姐。”他技巧地打断她,异样的眼神轻拂过她。“别以为这能在—夜之间就突然达成,你还得当上好多年的学徒才能出师。身为—个从零开始的新手,你该尽量吸收到手的任何‘建议’,将来你—定会用得着。”
“我很清楚这点,”她冷淡地回答,“不过,我也有自己的想法。难道这不正是苏先生选中我的理由吗?”
他犀利地瞥了她一眼,“让我们祈祷这真是他的主要理由吧。”
然后,他拍地一声合上画册,懒洋洋地伸展双腿,把头靠在沙发椅背上,闭上双眼,仿佛陷入了另一个她难以理解,甚至接近的时空。
萝芙情不自禁的把眼神集中在他身上,现在她能更安心地仔细地观察他。经过了刚才种种突然爆发的神情,此刻,他脸上表达了沉静的情绪,隐约之间有股哀愁徘徊其中,但是那股雄性魄力依旧强烈震撼,还有他嘴唇的性感魅力仍然强烈不已。她记得他微笑时的模样;似乎转眼之间,他就变成了勾魂夺魄的撒旦;或是头顶羊肉、口吹牧笛的俊美牧羊神;或是魅惑人心,教人酣醉的酒神。这种种印象混合在一起,早已令她心旌晃荡,难以抗拒。
她想:他大概是累了,他那副安稳的姿态就像想睡觉。然后,突然之间他又开口了,连眼睛也没睁开一下。她才知道,在那副沈静的面具后面,他的脑筋正在不停地运转。
“我承认那天在艺术学院见到你的第一刻,真的是被你弄得迷惑不已,难以理解。”他缓缓陈述,“哇,你真是个捣蛋鬼,惹出那么一团混乱。我实在没办法把你的外表,和你制作的那些引人入胜、复杂精细、完美无瑕的迷你模型联想在一起……当然啦,对尔凯而言,你的作品是很棒的超现实艺术,正投他所好。或许,正因为你的粗鲁笨拙……”
“粗鲁笨拙?”她惊呼一声打断他,声音大得让他突然张开眼睛。没错,她的出场方式是一团混乱,她承认。可是,粗鲁笨拙?这种说法太过分了。
“我是不是用错了词?”他趁她还来不及反应就问她,善意地露齿—笑,凝望着她气红的脸,“或许我该说‘新鲜’?”
“你明明是说‘粗鲁笨拙’!”
“嗯,是啊,没错。也许是有一点吧。你不认为吗?”他扬起浓眉,“的确是这样。”他补充道,似乎要趁她反驳之前先说服自己。
“事实上,这种风格就如同你本人。葛小姐,你这身可爱的黑皮套装,的确让你看来成熟世故、利落干练,”他眯起眼睛,“不过我怀疑在这身外表之下,仍旧是我昨天见到的那个畏缩不安、仓皇失措的小女孩……那个突然趴倒在我脚边,露出她的‘内在美’的迷人女孩。”
萝芙简直窒息得喘不过气。然后,她茫然举起酒杯到嘴边,仰头一口干尽。她侧身把空酒杯放回旁边的桌子时,双手仍不停地颤抖,惹来萧先生的轻笑。
“我想这的确证实了我的观点。不是吗?”
“什么?什么证实了你的观点?”她生硬地问他,不敢抬头看他的表情。
“你很容易心慌意乱,然后不知所措,”他好像离她更近了,其实只不过是他语调改变了。“保持冷静,葛小姐。否则必然会有更糟的情况发生。”
“更糟的情况?”她结巴地重复道。
“人生就是如此。”他的表情转为严肃冷酷。她立刻明白,他这种种表面上刻意的嘲讽,其实反映了他内心的悲苦和激痛。她了解这个男人的灵魂深层,一定有处充满阴暗的黑洞。
“再帮我倒杯酒,然后,让我们再开始工作吧!”他突然告诉她。
“工作?”她忍不住追问,实在赶不上他快速转变的思绪和态度。
“现在是再好不过的时机啊。此刻不做更待何时?咦,这不是你自己说过的吗?”
“不,萧先生。我一向避免陈腔滥调的‘老套’。”
“哦!除了言词之外,也包括行为吗?葛小姐?”
萝芙不确定他究竟是什么意思,她想,点点头或许是比较聪明的回答。
“那么,如果我请你过来坐在我旁边,你会不会认为这也是老套?”
“萧先生,我认为唯一会变成老套的是,如果——”她突然停顿,咬紧下唇,不晓得她敢不敢说出自己真正的想法。
“——如果?举例而言,如果我突然搂住你,然后吻你。是吗?”他替她说完。
萝芙屏息轻颤,点点头。
“嗯,不管怎么样,我们就尽量避免老套吧。不过,我们至少可以再来杯酒吧?嗯?”
萝芙早已麻木得失去知觉了。她茫然地起立,然后走向酒柜。她很高兴能暂时脱离他目光的焦距范围,最起码她能喘口气了。她觉得疲倦不堪,全身神经都因为长时间紧绷而弹性疲乏,每一处细胞都在乱蹦乱跳,陷于大混乱之中。
“我希望你会喜欢酒,这是我们舞团的指定饮料。”
萝芙闻言吓得猛然转身,她惊讶地发现他正站在她身后。天哪,他什么时候溜过来的?一声不响像只美洲豹。
“嘿,还记得吗?我能走路。”他低浯,误解了她呼吸急促的原因,“我只是再也不能跳舞了,如此而已。”他嘴角扭曲,嘲讽地苦笑,“所以这点对你应该不会造成困扰吧?”
第四章
萝芙发觉自己正紧靠在酒柜的的紫檀木门上。她屏住气息,颈背的毛发竖直,体内有股莫名的情感在蠢蠢欲动。
“萧先生——”她开口道,举起一手像在自卫,她的神经拉起警报,一阵刺耳的电话铃声划破空间,撕开了他们之间短暂的压力,紧张的情势似乎瞬间消逝。
他猛然转身离开了。
不过她已经瞥见了他转身前那一刹那的神情。在他那排浓密的睫毛之中,闪烁着—一丝反讽的光芒,暗示他很感激刚好在这一刻被打断。
他刚刚正准备吻我!
萝芙狂乱地恍然大悟。不行,我不能让他……他不能吻我,我不准!他太……,萝芙屏息,狂乱地拚命努力镇定自己。他太……太完美了。她想着,转身看他。
他正斜靠在长沙发的把手上,他手里握着一具乌木色黑亮的老式电话,嘴里吐出一连串快速的法语,然后,直到他发出一串暖昧的笑声,她才想到线路那端可能是个女人。
她帮他倒满一杯,然后为自己倒了一点,以镇静神经。她正准备坐回原位时,他突然举起一手,用手指弹出声音引她注意。他仍在快速地讲电话,右手持听筒,左手在空中挥舞暗示。于是她走过去,把他的酒杯放进他左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