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白的皮肤、尖尖的下巴,居然是离开元宝庄没几天的无痕。
因为是无痕,所以商洛不忍伤她。
也因为是无痕,所以他笃定她不会趁机逃跑。
商洛注视她半晌,笑道:「无痕,果然是你。」
方才在醉意合上,无痕刚刚走入时,他便已认出她来。
因为她像在飘一样的走路姿势,因为她沉静到极点的眼神,更因为她身上那股特别的荷叶味道。
每天每夜都要想起她好几次,他怎么可能被她身上那件男装、脸上那点黄粉骗过去?
所以,他故意把她从醉意阁上放走,远远的引到了这郊外来,方便谈话。
谈一些他很想知道,可不想让别人知道的话。
「无痕啊无痕,你到底是什么人?」商洛仍然在笑,可眼神变得有些复杂,他盯住她的脸,好像要盯出一个洞来。
无痕的表情依旧安静,回答依旧简单,「杀手。」
干干脆脆两个字,从清秀的无痕口中说出,似乎再正常不过。
可是,一个才十五岁的女孩,怎么会成为冷血杀手?
商洛的笑容渐渐淡去,双目低垂,拉起她的手,自她袖中抽出一样东西。它寒光凛冽,正是她先前刺杀席太守用过的那把短剑,锋利的剑尖上透出冰一样的蓝。
这把短剑,居然是有毒的,是见血封喉的绝杀之毒!
无痕拿这把短剑刺杀席太守的时候又狠又准,可是与他对战时,却从头到尾都没把它拿出来过。
商洛再度抬起眼,看着她的眼神已经有些沉重。
商氏一族虽以商人自居,但也勉强算得上是武林正道,而黑道杀手,却是最最为武林中人所不齿的。
如果冷血一些的话,他现在就应该动手杀了她,要不也应该转身就走,再也不与她有任何牵扯!
可是这两样,他居然一样都没法做到。
抬手,他的手指轻轻抚上小脸。
苍白的肌肤上,是刚刚被他用衣袖擦过的浅淡红痕。
「无痕,你不要再做杀手,行不行?」商洛低低的说,而事实上,他知道自己这句话简直就是在痴人说梦。
杀手哪有那么好当的?想做就做,不想做就不做,又不是醉意阁的跑堂小二!
果然,无痕只想了一想,便回答,「不行。」
「为什么?」商洛不死心,继续问。
这一次她想的时间长了一些,很久才道!「我,只会杀人。」
无痕的语调一向平平静静、没有起伏,可是在说这几个字的时候,忽然透出一股浓重的悲哀。
浓重到……他一听,心马上揪痛起来。
什么样的杀手组织,才会训练出一个只会杀人的木偶?
怪不得,无痕那么少言,怪不得,无痕不会欣赏风景;也怪不得,无痕从来不笑。
寻常女孩子会做的事,无痕一样都不会。
商洛紧紧盯着她,哑声再道:「不要再杀人了,跟我回去,好不好?」
这一刻,他居然忘了元宝庄,也忘了她是杀手。
他唯一记得的,只是想让她好过一点、正常一点。
无痕马上回答,「不好!」
太过干脆的拒绝往往会激怒别人,特别是,当这个人正在为自己的无能为力懊恼时。
商洛的怒吼马上爆发,「你这个笨蛋!以为每次都会那么好运被人救吗?知不知道你刚才差一点没命啊!」
醉意合上,他出手相救的根本不是席太守,而是无痕。
高手对于高手,总会有种敏锐的感应。
依他所见,席太守身旁的那位席家小姐,武功不知要比无痕高出多少,眼光也不知要比无痕锐利多少。
在无痕刚刚靠近席太守时,席小姐便已经注意到她,而且,看似随意探出的兰花五指间寒光乍现。
如果不是他率先拦下无痕并且故意放走,那她现在很可能已经伤在那位娇美优雅的席小姐手下!
无痕被他吼得怔了一怔,说不出话。
刚才在醉意阁上,她注意的除了席太守,便只有商洛,其它的人、其它的事,她半点都没看入眼内。
所以,对于自己的大难不死,无痕并没多少感觉。
面对着安静的她,商洛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咬牙道:「好,就算我求你,别再去刺杀那个该死的席太守好不好?有席浅浓在,你杀不了他的!」
无痕静默了半晌,才很轻很轻的「嗯」了一声。
轻到可以很容易的分辨出来,她在敷衍!
商洛快要被她气死,勉强捺着性子晓之以理,「你经过今天这么一闹,席太守必定会增派侍卫小心防范,你的武功又不算太高,更加不可能得手啦!」
这一次,无痕摇了摇头,清清楚楚的开口反对,「不会。」
商洛一愣,问:「什么不会?」
「他不会加派人手。」她说得很肯定。
「你怎么知道?」他才不信。
「因为,上次我已经在秦淮河畔刺杀过他一次。」在那之后,席蔚身边并没增加过侍卫。
字数较多、句子较长,无痕平板的声调也好像有了起伏,清清脆脆的,甚是悦耳。
可惜商洛顾不上回味,只是一脸的惊讶。
「什么?!难道你上次跌在秦淮河里,就是因为行刺席蔚失败?」
他不得不吃惊,因为以金陵商会得到的消息,席太守应该是今天才到金陵,可是按无痕所说,席太守入城岂非已有一个月?
为什么席太守要刻意隐瞒?
对着他惊疑的神情,无痕点点头再次肯定。
那是她下山后第一回奉命出手杀人,记得再清楚不过,可惜她经验不足,连当时怎么受伤、怎么跌下河的都不知道。
真是失败呵!若是让师兄知道,定会把她扔回山上重新练武吧?
想到这里,无痕忽的微微一愣。
咦,这么多天来,她好像是头一次想起师兄呢!比以前少了不晓得多少倍。
难道是因为这个商洛?
无痕看向他,瞧他一脸的疑问和担忧。
现在,商洛对那位新任太守的行径大大起疑,而对无痕的性命,则大大担忧起来。
席蔚刻意隐藏行踪、席蔚的女儿武功高深难测,这个席蔚身上到底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在没搞清楚以前,无痕贸然行刺简直就是去送死!
所以商洛再一次郑重警告,「无痕,你千万不能再去刺杀他,听到没有?」
看着他难得认真的脸色,她终于点头允诺,「好。」
不刺杀,下毒下药总可以吧?
商洛却只听到了她的保证—半点也没猜到她心底所想。
大大舒了口气,他重新挂上笑容,「你若一定要杀他,以后有得是机会,也不用太着急嘛!」
说完之后忽然发觉不对,怎么自己像是已经被她同化,居然拿别人的命不当人叩?
皱眉,他凶巴巴的开口,「臭丫头,我今天这么辛苦都是你害的,你要怎么赔我?」
无痕眨眨眼,不明白,「什么?」
「喂!我又救了你一次,算上之前的已经有三次啦,你总不会都忘了吧?!」商洛大叫。
「嗯,谢谢。」无痕认真的想,想到最后仍然只有这两个字。
「你——」商洛咬牙,横眉竖目的瞪着她。
虽说是大恩不言谢,但也该用行动来报答吧?
好,既然她什么都不懂,那就让他来提醒一下她好了。
他忽的俯身,往她脸上亲去。
然而,嘴唇重重落在脸颊上,无痕居然也没闪避。
这并不是商洛第一次亲她了,而既然早就已经亲过了,那又何必再躲?
反正……她也并不讨厌他亲她。
温热嘴唇在无痕脸上辗转逗留了一会儿,才依依不舍的离开。
抬起头,商洛的整张脸忽然皱成一团。
「哇!好苦!怎么这么苦啊?」商洛猛向地上喷口水,吐着舌头,活像一只可怜小狗。
无痕非常好心的解释,「黄连粉,易容。」
她脸上用来易容的药粉里边有一味黄连,没有擦干净,现在他亲啊亲的,自然就亲到嘴里去了。
商洛忍不住在心底惨叫,自己的运气还真不是普通的糟糕。
天下有哪个男人会亲到满口黄连的?
估计只有他吧!
痛苦啊痛苦……
绝望的瞧着她,他闷闷的道:「算了,本少爷施恩不图报。」
无痕眨眨眼,开口,「黄连,清热解毒。」
商洛一听忍不住大为意外,瞪眼看她。
这句话什么意思?清热解毒,要他降火消气?
无痕……是在跟他说笑话吗?
木头无痕居然会讲笑话?老天要下金元宝了……
商洛吃惊过后很高兴的望着她,低声说道:「无痕,不管怎样,保住自己的命才最重要,我不能再带你回元宝庄,你在外头要好好照顾自己啊?」
无痕是杀手,他若再把她带回元宝庄,天晓得老头子会不会察觉,会不会一刀劈了她。
无痕点点头,心底微微感动。
这是她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有人轻言软语的关注她。
「那我走了,有什么事的话,一定要先来找我商量再说,嗯?」商洛不怎么放心,再度叮咛。
完了,他都快变成三姑六婆了!居然这么婆婆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