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找谁?”
“我是——我是罗小路的朋友,我——。”那种习惯性的无措,又使程多伦开始结结巴巴的了。
妇人站起来,抖了抖衣裙,脸上略显惊愕的神色,即刻不耐烦的又坐回矮板凳上,继续扳过小女孩的头:
“她不在。”
“我知道,我知道她不在。”程多伦咽一下口水,上前一步:“我昨天在监狱——。”
程多伦话没讲完,妇人又再度站起来,腿上的小女孩差点跌倒。
“她跟这个家庭已经脱离关系了,法院爱判她几年就判她几年,我们管不了,也没有那精神去管。好了,你可以走了。”
妇人讲完,用劲的坐回板凳,一把捉过目瞪口呆的小女孩,狠狠的按在腿上,再也不抬头了。
程多伦站在那,被妇人的举动震得不晓得该怎么开口,两只手揉搓了半天,鼓足了相当的勇气,咽了好几回口水。
“罗伯母,罗小路关在里面,她很想——。”
妇人的两只眼睛,凶煞的瞪着程多伦。
“我跟你说了,她跟这家庭已经脱离关系了,你走吧,别再来烦我了。”
揉搓着手,程多伦知道自己无法达成罗小路托付,而罗伯母又连让自己讲话的机会都不给。站了一会儿,黯然,难过的走出去。
“死人了,你这个死丫头,看什么看,头低一点!”
罗太太硬按过小女儿的头,暴躁的骂着,两只手有些不稳定的抖着。程多伦在木板房外面,听得一清二楚。
叫了车赶到监狱,正好赶上会客时间;玻璃窗那边的罗小路高兴的握起听筒,程多伦从没看过罗小路笑得这么高兴、这么好,这时,程多伦觉得鼻酸酸的,就要掉下泪来。
“见到我妈了吗?她怎么说?她会来吗?”
程多伦真愿意自己能编谎,那样一张期待的脸,还带着笑容,程多伦难过死了,一句话也不能回答。罗小路的笑容慢慢退去了,退得很平静,出乎程多伦的意料,这个奇怪的女孩,她似乎坚强得很,坚强得永远使人无法意料,坚强得减少了程多伦难过的负荷。
“她不愿意来看我,是不?” 罗小路勉强的挤出一丝苦笑:“其实——,我早预料到了,我心理有准备的,我知道她不会来,我能料到的。”
程多伦握着听筒,望着罗小路,那股鼻酸,已经变成眼角的潮湿了。
“你看你那阴阳怪气的样子,有什么嘛?我才无所谓呢!”肩一耸,手一挺,罗小路努力做出潇洒的样子,努力做得不在乎,而这些到底熬不过内心的悲伤:“我一点都无所谓,我预料——,我根本——。我才——,我——。”
哭了,罗小路哭了,真真实实的眼泪,一大颗,一大颗的滴下来,放下听筒,抬起蓝色的囚衣袖管,肩膀一抽一抽的,玻璃外的程多伦静静的,好几颗眼泪一块流下来,找手帕摸不到,也抬起了袖管。
玻璃外的人,眼泪擦干了。玻璃里的人,放下手,抽泣的肩缓和下来了,俩个人拿起听筒静默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罗小路先开口。
“好了,我现在不难过了。” 擦干脸上剩下的泪痕,罗小路对程多伦笑笑,看得出那抹笑是费了多大的力量撑出来的:“告诉我一点我家的情形,除了我妈,你看到谁?”
“你妹妹。”
“哪一个妹妹?有多大?”
“大约只有五六岁的样子。”
“哦,那是我小妹。你去的时侯,她们在干嘛?睡午觉?”
“你妈妈坐在小板凳上,你妹妹的头趴在你妈妈腿上,然后电风扇在旁边吹,你妈妈在摸你妹妹的头发,好像在找东西,我不知道在找什么。”
罗小路马上很熟悉的笑起来。
“那一定是我妈在帮我小妹捉虱子。”
“捉虱子?” 程多伦奇怪的歪歪头。
“对,捉虱子。”罗小路很亲切的笑着:“你是住惯了漂亮的大房子,不晓得那些违章建筑有多脏,一家挨着一家,只要这家的哪个小孩长了一头虱子,不出三天,左邻右舍全染上了,比肺病还染得快。”
“你的头发也长过虱子?”
“哼,才多呢,他妈的,那些不要脸的虱子,一住上瘾,子子孙孙,他妈的,赶也赶不跑。”
这些形容词,听得玻璃外的程多伦大笑。
“后来你怎么把它们赶跑的?”
“才赶不跑呢,它们赖定了,现在还有,你要不要看?”
说着,罗小路就侧脸翻那头短发,没等程多伦附身仔细瞧,会客时间就到了。
“他妈的!怎么这么快?喂,大白痴,明天早点来,我还有好多话告诉你。”
依依不舍的放下听筒,罗小路在玻璃里,还一个劲的比手划脚,程多伦在外面猛点头。
☆☆☆
“你没办法想象她有多难过。她故意装着不在乎,还故意笑,后来,她还是哭了,不过,哭了一阵,她甩甩脑袋,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
舒云静静的听,让愈讲愈激动的程多伦,尽量的发泄负荷着罗小路悲伤的情绪。
“她是我见过最坚强的女孩,好像天下没有什么事能击倒她,她永远都是昂着头,手一挥,一副谁都不放在眼里,谁都难不住她的样子。可是,她今天是真的难过,我一定还要去找她妈妈,我一定还要去找她妈妈,我一定要求她妈妈去看她。”
“她到底做错了什么事?为什么她家里的人,竟然连她坐牢了,都能丢开这份骨肉之情,看都不去看她?”
“我也不大明白,她说不怪她爸爸、妈妈,因为她太伤他们心了。”
“哪天我去看看她,你告诉她,我很喜欢她。”
舒云这句话,程多伦激动得双手搓了起来。
“你是说,你很喜欢她。”
“嗯,我很喜欢她。”
“真的?”
“当然,她很可爱,她的吊儿郎当,她的粗枝大叶,她对事情的潇洒,还有——她的早熟。”
“早熟?”
“她是个早熟的孩子,以后你会发现。而且,她是个懂事的孩子?我想,她纵使做错过事,伤过父母的心,也一定有原因的。”
舒云想弹烟灰,正要起身,程多伦马上走过去,把烟灰缸递到舒云面前,舒云凝望着程多伦一会儿,说了声谢谢。
“将来嫁给你的人,会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孩。”
程多伦握着舒云的手,轻轻的,好小心的握着。
“我不要娶任何女孩。”
“别说这种话,别忘了我们的协定,嗯?”
“我不管,我眼里所看到女孩,只有你。”
“说错了,你看到的这个不是女孩,是女人。”
舒云侧着头笑:“一个将近三十岁的女人。”
“我不管是三十还是八十岁。”
“别讲傻话,你该找个年轻的女孩去谈恋爱,去做年轻的梦,像罗小路那样,年月相当,想法相当,兴趣、嗜好、对人生的要求都相当的,知道吗?”像长辈般,舒云捏捏多伦的鼻子。
程多伦跳起来,坐跪在舒云面前,抗议的仰着头。
“我和罗小路才不相当,我跟你说过了,她乱讨厌我一把,而且,我不可能喜欢她,她不是我喜欢的那种型。”
“你还挑剔得很呢,告诉我,你喜欢哪一种型的女孩?”
“你。”
舒云身子往沙发后一靠,摇摇头,嘴角的笑容轻微的挂着,像一个母亲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不正常,知道吗?别忘了我们的协定,来,我们该进书房了。”
第五章
很难得的,程子祥回家吃晚饭,但儿子却不在,程子祥坐在客厅,不时的看墙上的钟,金嫂已经摆好饭菜了,钟上的针一下一下的滑过去,再去看它,已经七点了。
“老爷,你别等了,我看你先吃吧,多伦常——。”
话到口,看程子祥脸部表情不对,金嫂马上吞回去。
“他经常怎么样?你说。”
“他——唉,老爷,我看你再不能不理睬了,自从那次一晚上没回来,你打了他以后,他经常不在家吃晚饭,你再这样不理不睬,他会叫那个女人骗得不晓得是非黑白了。”
程子祥来回的踱着,一遍一遍又一遍。
“你跟踪的也没结果?”
“我看他是发现了,最近都是我不注意的时候出去。”
“好吧,你把菜收起来,我不吃了,多伦回来叫他到我书房来。”
上楼进了书房,程子祥雪茄一口接一口的抽着。儿子的问题着实令这个成功的企业家伤透脑筋。
该用什么方式、什么态度来影响儿子?程子祥费心的思考,不晓得思考了有多久,外面在敲门。
“进来。” 进来的是程多伦,程子祥放下雪茄,笑容满面,十分和蔼,又忙着拉椅子。
“吃过饭了吗?没吃过叫金嫂给你热。”
“吃过了。”
程子祥关上门,满面笑容的从抽屉里拿出烟,给了儿子一根。
“来,抽根烟,这样谈,气氛比较好一点。”
自从找工作开始,程多伦每回面对的是一个令他陌生,令他不习惯、不熟悉的父亲。两个礼拜前还那样咬牙切齿的打自己,碰了面理也不理,今天又奇特得像朋友似的邀自己到他书房,递烟、拉椅子。程多伦不晓今天又将有什么结局,待命的坐着,接过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