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玻璃的罗小路,歪斜着头,吊儿郎当的瞄着玻璃外的程多伦。程多伦望着她,拿起听筒,不晓得第一句话该讲什么,那边冷不防,突然冒出熟悉又叫程多伦吓一跳的三个字。
“他妈的!”
“我——。” 愣头愣脑的来这么一句,程多伦握着听筒,只说了个我,下面就停住了。
“大白痴。” 罗小路昂着头,口气凶巴巴的。
“是。” 被接见了,纵使被叫大白痴,程多伦还是很受宠若惊的应着。
“听着。
“我在听。” 程多伦几乎是战战兢兢的。
“本来没兴趣见你,不过,现在要叫你打听件事。”
“什么事?”
“给我好好的去打听打听,若是哪个吃饱了撑的帮我请的律师,告诉那个人,我罗小路一向是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不欠人家的,将来出去了,这笔恩我会还的。”
“律师是舒云帮你请的。”程多伦马上脱口说出来。
“舒云?你是说你帮她写稿的那个作家?”罗小路不相信的歪着头。
“就是她,吴律师是她的朋友,一毛钱都不收。”
“怪事了,我跟她连面都没碰过,她吃错了什么药,为什么要帮我请律师?她有什么目的吗?”
“舒云是那种很善良、很热心的人,她帮忙你,没有任何目的,我可以发誓。”
“有这么意思的人?”
“等你出狱了你就会知道,而且,我保证你会喜欢她。”
罗小路歪个脑袋,研究打量着程多伦,程多伦低头看看自己,再看看罗小路奇怪的眼光,也不知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
“我——,我说错了什么吗?”
“嗯,大白痴,该不会是那个女人看上了你,所以冲着你的面子,只好心不甘情不愿的帮我找了个免费律师吧?嗯,从实给我招来。”
程多伦羞急的满脸通红,猛摇头。
“你想得太歪太歪了,她是好心好意,她——,她真的只是想帮你,不信明天我叫她来,你可以问她。”
“没骗我?”
“我发誓。” 程多伦马上举起手:“我如果骗你,我就被卷进火车轮底下。”
“好,那么你回去跟那个老女人说,这笔恩我记住了,出去我会还她。”
“我一定告诉她。”
罗小路又打量他一阵:
“他妈的,大白痴,差点上你的当,搞了半天,你他妈的还是个有钱子弟。转告你老头,大门看好,有机会我还会再去。”
“还有什么要我转告谁的?”
“没有了,你可以走了。”
罗小路说完,会客时间也到了,程多伦还握着听筒,玻璃那边,罗小路听筒一搁,甩甩脑袋,吊儿郎当的转身离去了。
走出监狱大门,程多伦突然坠进一种失落的情绪,很空茫,很无措,不是因为监狱里的罗小路,是想起那个陆浩天。舒云说今天不用去,程多伦晓得,一定是那陆浩天还在她那儿,其次,只要有姓陆的在,舒云就像能抛开世界上的一切,那陆浩天对她那么重要吗?
程多伦想起了陆浩天一双邪气的眼睛及暧昧的语态,一股强烈的反感及愤恨无从发泄,抬起脚,狠狠的把一块石头踢的好远好远。
☆☆☆
这又是个很不平常的日子,晚饭时,程子祥出现在饭厅,程多伦预感又有什么事要发生了,这个忙碌的父亲,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经常忙的连晚饭都是程多伦一个人跟金嫂一块吃的。
父子面对面的坐下了,金嫂特别多烧了几个拿手菜,老主人难得在家吃一顿饭,对金嫂来说,这真可以是千载难逢表现手艺的机会。
菜一道一道上来,父子两个像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一句话也没说,只见金嫂忙里忙外,起劲得很。
“来,多伦,吃一块你喜欢的糖醋排骨。”
程子祥的笑容,程子祥的举动,使程多伦受宠若惊。记忆里,程多伦没见过父亲这般留意过自己的味口,更没这般的举动。程多伦惊愕极了。
“谢谢爸爸。”
“金嫂的糖醋排骨烧得比馆子里还好。”
“是。”
和蔼的,带着笑容的,这真叫程多伦受宠若惊之余,一头雾水。父亲这两个字,在程多伦的印象里,已经是无比的威严与尊长的距离,今天是什么特别的日子?父子竟能如此家常的笑谈?程多伦那头雾水愈来愈浓了。
“暑假都过了三分之一了,有没到哪儿玩玩?”
这哪儿是程多伦所知的父亲?程多伦有些目瞪口呆了。
“没——没有,爸爸。”
“去玩玩嘛,缺钱的话尽管开口。”
说完,程子祥又夹块排骨在儿子的碗里,这种连续的“恩惠”,程多伦愣透了。
“有没有女朋友了?”
“没有。”
“大四了,该有了。”程子祥朝儿子关切的望望:“男孩子要主动点,没有女孩子主动来追你的道理。”
“是的,爸爸。”
“有没有中意过什么女孩子?”
“还——,还没有。” 程多伦一阵脸红,极奇妙的,舒云的影子突然浮现出来。
“不要成天呆在家里,没事的时候,约约女同学去看看电影什么的,或者,请班上的同学到家里来,年轻人嘛,开开舞会,聚聚聊聊,也不是什么坏事。”
程子祥的开通与新观念,叫程多伦迷茫极了,这个人到底是谁?是父亲吗?中年以上的发福,程子祥只吃了一碗就停止了,但仍坐在饭桌前,没有离去的意思。
“现在年轻人对茶都不感兴趣了,不过,你这个老爸爸什么都跟得上,就是对喝茶改不了。”程子祥挑了根牙签,朋友似的跟无措的儿子聊着:“你喝咖啡吧?”
“都喝,爸爸。”
程子祥转头,对厨房喊:
“金嫂,沏壶茶,再烧壶咖啡。”
显然父亲有继续聊下去的兴致,这是二十多年来始无前例的,程多伦吃下最后一口饭,依然端正的坐着。
“昨天金嫂告诉我,洗衣服的时候,发现你的衬衫角有一个烟头烧的洞。”程子祥毫无责备的笑着点了根雪茄:“怎么?会抽烟了?”
程多伦满脸通红,像做错事被逮着,那个洞是上个礼拜从监狱回来,想到陆浩天在舒云那儿,心里头不舒服,到家,关在房里边抽了大半包的结果。
“以前没见你抽过烟的,最近学的?”
“——只是,只是抽着好玩。”
“男孩子抽烟是天经地义的事。”程子祥似乎带着鼓励的口气:“你爸爸二十岁就会这玩意儿,你妈就是欣赏我抽烟的样子,否则我还没那么容易就追上她呢。”
讲完,程子祥一阵哈哈大笑,开怀极了,程多伦惊愕,然后赶快跟着一块笑。程子祥笑意还在脸上,兴致高昂的略附过身,像暗传一道秘密,降低音量。
“那些女人呀,有时候怪得很,你斯斯文文,规规矩矩,她说你没个性。所以,嘿,有时候,你抽个烟,骂个人,发脾气什么的,嘿,她倒欣赏起来了,你说女人是不是奇怪!哈——哈——。”
又是一阵放声大笑,从厨房端茶和咖啡出来的金嫂,又惊讶又开心,难得见老主人这么高兴,倒饮料时,手脚出奇的俐落。
“金嫂,到我书房把放在桌上的那条烟拿来。”
金嫂今天做什么事都起劲的很。程子祥才吩咐完,金嫂已经飞快地上了楼,没有几秒,烟就拿下来了。
“来,抽根这种烟。”
程子祥拆开整条烟,取了一包,撕了锡纸,抽出一根,递给儿子,又从身上摸出一个崭新的K金打火机,式样别致,非常好看。
这是条洋烟,对根本谈不上会抽烟的程多伦,这牌子十分陌生,接过了烟和打火机,程多伦看看烟,看看打火机,再看看程子祥,内心那份受宠若惊,不提它有多澎湃了。
“这打火机怎么样,还顺眼吧!”
不问喜欢或满意,问顺不顺眼,程多伦觉得父亲今天可爱透顶。
“顺眼。”
“这可是名牌子,我跑了好多家,千挑万选,当牛给你妈买结婚戒子也不过如此。”程子祥邀功似的:“怎么样?不错吧,你爸爸是不是很有眼光。”
“爸爸很有眼光。”
“哈——,那是当然的,那是当然的。”程子祥拿过打火机,摆一个点火的姿式:“喏,就这么点,要知道,男孩子抽烟的样子,在女孩眼前,可是门大学问,重要得很呢!来,试试看,学会了爸爸这招,不出三天,你就能交到女朋友。”
天啊!这哪是印象里那威严不可正视的爸爸?
程多伦简直不认识了。
程子祥愈来愈轻松的话题,程多伦逐渐从二十年来种植的那份牢不可拔的印象中走出来,朋友以的放松了自己,几乎是平起平坐的与程子祥交谈言笑。
这么反常的谈着、笑着,整晚上就不知觉的送走了,程子祥喝了最后一口茶,站起来。
“好了,老爸爸累了。”
“我去给你放洗澡水。”
一个晚上相处的笑谈,比二十年来建立的父子感情还要深。程多伦帮爸爸上楼拿了睡袍睡衣,放了洗澡水,又替程子祥铺好床,一切做得十分周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