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洗澡水放好了。”
“嗯,好,谢谢你。”
走到浴室门口,程子祥回过头了,培养一个晚上,重点就是现在要的这句话,程子祥故作不经意,轻描淡写的,听起来就像临时想起的一件不重要的事情。
“哦,对了,多伦,平常上课没什么时间玩,难得放暑假了,我觉得你可以轻松点,别把时间排得太紧。”
“爸爸的意思是——?” 程多伦略有所悟,似乎听出了什么。
“譬如说那个帮人家写稿的事,我看还是辞掉的好,不知道你觉得怎么样?”
“爸爸,我——。”
“你可以考虑,爸爸只是给你个意见,你好好想想,明天早上再回答我好了。”
这是程子祥聪明的地方,硬的不行,来软的,尊重儿子,给儿子选择的权利,这招太有效果了。
程多伦站在那,上回在书房的坚决态度,这刻却犹豫了,父子亲情,加上今晚如此祥和的交谈言笑,然而,真去辞掉吗?程多伦困难的考虑着,欠舒云的那份律师情,还有——程多伦耳根烫起来,舒云的脸在程多伦的脑海里回荡,微妙的、奇异的。温热的燃着程多伦。这是一种属于性别的神往,一个二十二岁的男孩,他如何能遏止这样的震撼?纵使这份震撼听来竟是如此的违反常理。
上了楼,程多伦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情绪复杂得不得了。程多伦明白爸爸今天的反常了,也了解那份苦心的用意。而问题是,程子祥做错了一步,如果能早在书房谈的那次就用今天的态度,今天就不会给儿子带来烦恼与困惑了,他哪能晓得,他今晚的刻意经营,已与儿子一份莫名不可思议的感情起冲突了,这个一问被他认为优柔寡言,不够男性的儿子,矛盾的挣扎着,痛苦的反复辗转。今夜,他为儿子带来了失眠。
第二天,程子祥起得特别早,早餐桌上帮儿子在面包里涂了奶油,端过牛奶,满脸慈祥微笑的问儿子:“考虑得怎么样?”
考虑得怎样?失眠了一夜,程多伦实在没有答案的,但;那涂上奶油的面包,那端来的牛奶,那慈祥的微笑,这种强烈的亲情攻击,程多伦痛苦的点头了。
下午一点半,程多伦守诺的到舒云那辞掉工作,一路,程多伦顿住脚步,想回去告诉父亲,拒绝他的要求,但,还是来到了林园大厦。
按半天电铃,门才开,程多伦看到一张憔悴的脸,看到一只哭过的眼睛,看到一屋子混浊的烟雾和满出烟缸的烟蒂,唱针停在仍在回转的空槽上,空酒瓶零落的东倒西歪,洒在地毯上,潮湿一片。
黄色系统的暖客厅,罩着一层灰冷的阴暗、优郁、愁凄。发生了什么?带上门,程多伦轻轻的拿着唱针,关掉唱盘,捡起满出来的烟蒂,把东倒西歪的酒瓶摆好,自作主张的去开空气调节。舒云并没有阻止,坐在沙发里,双腿缩着,一口接一口吸着烟,程多伦不晓得该讲什么。能做的做完了,像一个等待命令的孩子,站在另一头,忘了今天来要讲的话。
舒云又抽完了一根烟,拧熄烟头,没有去看程多伦,手无力的朝门外一摆。
“你回家去,今天我不想写。”
“发——,发生了什么事。” 程多伦胆怯、担心、关怀的问,没有朝门口走,本来要辞掉工作的事全忘光了。
“你回家,没什么。”
不再理程多伦,舒云埋首于今晨那个足以杀死自己生命的电话,已经通红的眼眶,又翻腾起一片哀痛。
“明天你再来,帮我把门带上。”
这句话,程多伦晓得自己无法再停留了,而心底的焦虑与关怀像一座巨石,压得程多伦提不起脚跟。
极度勉强的走到门口,程多伦不放心的回过头看了好一会,才伸手去开门。
“你回来。”
程多伦以为自己听错了,回头看到舒云,看到一抹挽留的眼光,还不敢确定。
“你是说我可以留下?”
“陪我聊聊吧,我害怕这个空屋子。” 舒云点了一支烟:“你留下,我不是一个能够处理寂寞的人,尤其在我情绪恶劣的时候。”
一种被需要的喜悦,暂时冲去了程多伦满心的憔虑与关怀,程多伦重新带上门,走回来。
“你坐。”
程多伦在对面坐下,焦虑、关怀的搓着手,等待着知道造成舒云情绪恶劣的原因。
“我很怕寂寞,所以平常你到这儿来,随时会听到我放唱片。我不能一刻没有声音在我耳边,我讨厌黑色、阴沉、冰冷,这就是我的屋子,到处是看起来很温暖的黄色系统。” 舒云摇摇头,对自己苦笑:“现在音乐和这屋子温暖的颜色也帮助不了我了。”
“发生了什么事?” 程多伦迫不及待的望着那双哭红的眼睛。
“我实在不懂男人的感情。” 舒云又是一个淡淡的苦笑:“他享受你给他的爱,享受你给他的开心、担忧、思念、期待、渴望。但,他什么也不给你的,你用了全部生命,他表现的,依然是游戏人间,依然是玩世不恭。这些都无所谓,谁叫我这种女人毫无条件的付出一切。我不明白自己为了什么,从第一眼见到他,我就疯了似的爱上他,他愈不在乎,愈不重视我的存在,我愈狂热不可自拔,也许人类根本上有着愈得不到的愈要争取的劣根性,人就是这样吧,几年的时间下来,感情就在不知不觉中加深、成长,一直到现在的离不开他。”
“是那个姓陆的?”程多伦的拳头握得紧紧的。
“从开始我就错了,他永远不诚恳的感情,永远同时拥有几个女人而连骗都不骗我的态度,但,我却妄想有一大他要娶我。其实,我晓得没有那一天,他是航空驾驶,今大飞这儿,明天飞那儿,伤害女人的感情对他来说,容易得像踩死一只蚂蚁,上了飞机,再不找你,你又能怎么样?哼。”这次苦笑,舒上眼里有泪:“大概这些女人,他算是最可怜我吧,本来今天他的飞机要来台湾,一大早接到他从香港打来的长途电话,说他不来了,昨天结婚了。”
“结婚了?” 程多伦说不出来有多么愤怒,有多么想揍人的冲动,而另外,却有一股不该有的高兴在那跳跃。
“他一直住在香港,很久以前我就知道香港那边那个女孩,只是我没想到,他突然会结婚。”
舒云一双手掩着脸,头仰靠在沙发背上,半天不说话。程多伦从沙发上站起来,想走过去说点什么,又不知所措的坐下,木木讷讷的,总算想到一句可以说的话。
“我给你倒杯水好吗?”
“帮我倒杯酒。”
“酒,哦,好。”
慌慌张张的倒了满满的一杯,发觉太满了,但又不能再倒回去,程多伦只好双手捧着,小心翼翼的。
“酒,酒来了。”
极度悲伤中的舒云,拿开掩着脸的手,看见程多伦端酒的傻样子。忍不住爆出一串笑声。
“哪有人倒酒倒那么满的?我接过来一定会倒出来。”
“我——,我太紧张—一。我——。” 程多伦不敢笑,怕稍一震动,杯里的酒就会溢出来,但,舒云的笑声叫程多伦开心极了:“我去倒掉一点。”
“你会喝酒吗?”
“会。” 程多伦会喝酒,天晓得的!
“你先喝掉一点。
咕噜、咕噜,这个谎说得程多伦眉都不皱,一口气喝去了有三分之一,整张脸,像从染缸里捞起来,通红通红的。程多伦勇敢而又得意的把酒杯递过去。
“现在不会倒出来了。”
接过杯子,舒云带着笑意喝了一口,身子斜依着程多伦红得一塌糊涂的脸。
“说谎的孩子。”
“没有,我真的能喝,只是——只是我喝了脸就红,没骗你。” 程多伦极力的争辩,脸更红了。
“我曾经一个人一口气喝掉一瓶酒,罗小路可以作证。”
“哦,喝的是什么酒呢?”
“啤酒。” 程多伦窘窘的降低嗓门。
“你晓得这是什么酒呢?”
“不晓得。
“Gin。”
对酒根本没有概念,但,程多伦猜想那一定是种烈酒,否则才那么两口,胸口就开始烧,浑身火辣辣,头也轻微的打着眩,有一股什么要冲出来似的,这感觉很奇妙,飘飘的、恍恍惚惚的,视觉接触到的任何事物,都有一层诱人的轻颤。跳动。
“它——,很烈吗?”
“很烈。” 观赏的望着程多伦,舒云一口把杯底喝光。
“你真能喝。” 舒云真美,她蒙雾般的眼睛,浮雕的鼻脊,忧郁的唇角,沉悒的神情,程多伦感觉这一切都在轻颤和跳动。
“今天陪我聊天,我们不写东西了。” 舒云有些不稳定的站起来,走到屋角,放了唱片,屋里的气氛,立即改变了:“你会跳舞吗?”
“会——。” 程多伦觉得自己在飘了,语态已经失去平衡:“会跳不太漂亮的舞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