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八年多不见,你连主子长什么德行都忘了不成?”玄煚讪笑着,像是极满意望见他震愕的脸,不过现下可不是与他话家常的时候,况且他也没那心情。
“贝勒爷!”鄂图泰管不了身上的伤,挥着双手立即跪下,抬起喜出望外的眼凝视着他,望着他晦暗不明的俊脸,感觉他似乎变了许多,不知是太久没见面了,总归是那莫名的邪魅令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这里是敌将的营地,贝勒爷为何会在此,而福晋也在他怀中,这感觉实在古怪得紧,不禁令他起了疑窦。
“随我走吧!”他淡漠的丢下这句话,拉起缰绳便打算策马离去。
“可是,贝勒爷……”他要他随他到哪儿去呢?那个方向可不是镶红旗的营地。
“若是你觉得不妥的话,就留下吧。”玄煚可不理睬他,邪魅而心疼的眼直视着怀中脸色益发惨白的德孋。话落,他随即策马狂奔,徒留下鄂图泰作决定,而他自然是知晓答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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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能,属下绝对不相信!”
鄂图泰震耳欲聋的怒吼声,强而有力的将德孋神游的心神拉回,令她疲惫不堪的睁大水眸,寻找声音的来源。待她向左边一探,才顿时发现自个儿又回到了原本的营帐,而她正躺在简陋的床榻上!玄煚和鄂图泰则坐在矮几旁。
鄂图泰怎会在此?难道是玄煚将他擒来的?她眯起水眸望着被绳索缠了一身的鄂图泰,才发觉在玄煚面前,他亦不是他的下属了,而是成了败将。德孋挣扎着要坐起身,却发觉自个儿的身子一点力气都没有,连要移动双手都觉得无力得难过。
“你人都在这营里了,还不信?”玄煚有点难以置信地睨着他。事实已然摆在面前,他竟然还能睁眼说瞎话,真不知该说他是忠心得可怕,抑或是愚忠。
“可是……”鄂图泰挣扎着面对他,双眼环顾四周,仍不愿相信自个儿的主子竟会成了他讨伐的敌将。八年了,这八年来的等候,结果竟是恁地伤人,他不敢想像当福晋知晓这件事时,又会是怎样的反应。
“鄂图泰,该面对事实了,我可没耐性再把话说一次。”玄煚意兴阑珊地睨着他,邪魅的眼里净是不耐。
“贝勒爷,您是不是因为当年被平西王的人捉住,所以不得已才成为敌军的俘虏,甚至现下还愿意带兵攻打自个儿人,这定是权宜之计,是不?”他不相信,千百个不相信。他与贝勒爷是一起长大的,他不可能不知道贝勒爷的心思,更不可能连贝勒爷有起兵造反的意念都不晓得,遂这是不可能的事,这之间必定出了什么差错,是贝勒爷为了自保,所以才……
“够了,鄂图泰,我没有同你再玩下去的耐性,你赶紧把旗军进攻的路线图画出来吧!”玄煚不耐的打断他的心思,容不得他再自欺欺人。他将矮几上的纸与笔扔到他面前,看他用仅有的自由的右手,艰涩痛楚地拿起笔,却又颓丧地放下。
“贝勒爷……”鄂图泰仍是无法相信。
“你若仍当我是你的主子,就画吧!倘若你觉得我不再是你的主子了,那就赶紧为自己念几声佛,等着我送你上西天。”玄煚阴寒邪鸷的低喃,有力的大手已然拿起长剑,抵在他的颈间。
“属下不相信贝勒爷真要造反,请贝勒爷给属下一剑吧!”鄂图泰一身伤痕,虽不及威胁生命,却已是遍体鳞伤、气虚无力。他深深向前叩首,将额头抵在矮几上,等着他利落的挥剑,能送他上西天。不管贝勒爷是否真要造反,横竖这路线图,他是不会画的;他不会让自己成为大清的罪人,更不能让自个儿的主子成了罪人,他相信福晋定也作如是想,否则贝勒爷又岂会逼问他路线图?
“你以为我真不敢?”他咬牙,怒瞪着诡邪的眼眸。
“请贝勒爷赐死!”他义无反顾的道。谁会料到八年后的见面竟是恁地伤人?他的心痛得无以复加,想必福晋受到的打击必定更甚于他。
他方才瞧见憔悴的福晋,心里更是痛苦,仿佛她受的苦,都转移到他身上似的。福晋是这么期盼着贝勒爷的归来,那颗期盼的心,他是最清楚不过了;然遇上这种结果,是否只能说是命运捉弄,是福晋的命?
“你……”玄煚猛地起身,挥起银亮嗜血的长剑,眼看就要砍向鄂图泰的颈项,却听到身后传来德孋虚弱的喊叫声。
“煚……”德孋挣扎地欲起身,却狼狈地摔下床榻。
“你起来做啥!”他忿然丢下手中的长剑,几个大步便来到她身边,一把将她拽到怀里,再把她抱到床榻上。怎么搞的?为何待在这里的她一日比一日还虚弱?
初见她时,她宛如漠外的女神,可以拉弓射箭,可以抡剑劈敌,为何现下的她却如凋萎的花儿,日渐在他怀里失去了光采?
“不要杀鄂图泰……”她虚弱而微颤地抓住他温热的大手,迷雾般的眼空洞无神,即使她已努力调回心神,却仍可以令人轻易地望见她虚弱无力的模样。
“你凭什么要我不杀他?”玄煚怒然吼道,为她的请求,更为对自己的厌恶。
他才是她的夫君,但她的心却不在他身上,偏是在玄烨身上、在鄂图泰身上,始终绕不到他身上。倘若她听话一点、温顺一点,岂会把自个儿搞成这般狼狈?
为何以往的她是恁地善解人意,现下却是处处拂逆他、招惹他,仿佛她心中早已没有他的存在似的?她怎会如此狠心!这八年来他日日惦着她,夜夜念着她,无一刻将她遗忘,无一刻将她抛诸脑后,不管是爱她至深,抑或是恨她至切,他的心中只有她这么一个女人,然而她却让自个儿的心房里住了一群男人,这要他如何不怒,如何不怨?
“鄂图泰的娘是你的奶娘,而他是你最信任的下属,更是与你一同长大的,你怎么忍心伤他?你怎么下得了手?”她说到伤心处,泪如雨下,嗓音沙哑而哽咽。
她方才全瞧清楚了,当玄煚举起剑的那一刹那,他是认真的,他是真的想杀了鄂图泰!他的眼里布满漆黑的寒鸷、腾腾的杀气,森冷得令人难以相信,却又不得不相信。他真是要杀了鄂图泰!他怎么下得了手?
“不管是谁,只要拂逆了我、惹恼了我,我一律杀无赦!”他咬牙闷声回道,却又心疼她泪流满面的模样。
已经没有回头路了,尽管这条路走下去,自知是自取灭亡,他仍是无法抗拒心中的邪魅,更不愿向玄烨认罪,认命地接下谕旨死去,放任孤独的灵魂飘荡在不知名的黄尔之下。没有她的世界,除了痛苦,只余数不清的折磨。
“我也一样吗?”她抬起凄迷的水眸,哀恻地问道。
闻言,玄煚胸口蓦地一窒,像是被人紧紧揪住似的,痛得他无法呼吸。她想死吗?她打算死在他手中吗?她宁可一死也不愿与他同宿同栖?八年后的相遇,竟是为了告知他她的变心而来的吗?“一样!”他说着违心之论,紧抿着唇。“只要是对不起我的人,只要是惹怒我的人,我一个也不饶!”
“那你杀我吧!如果你定要杀鄂图泰,你倒不如杀我,放过他吧!”她悲切地合上晶亮的眼,松了无力的手,等待他的答案。她给过鄂图泰承诺,这一次平定藩乱之后,她还得保住他一条命让他回乡娶妻,现在她岂能让他死在自个儿的主子手中?就算真要死,也得是死在战场上,怎么能死在那个曾经最信任他的人手中?
“你的意思是说,你愿意用你的命抵他的命?”他战栗不已,暴戾肃杀的眼眸睨着她轻点的螓首,手臂上的青筋猖狂爆出。
她是为了鄂图泰而活吗?他早知道鄂图泰对德孋有着特殊的情感,但他没想到德孋对他竟是这样的情愫,八年了,他把德孋托付给他八年多,他可是尽责地照顾她了,但没想到他竟是这般照顾!
他直以为德孋是恋上了玄烨,想不到事情不尽然如他想象,她是染上了鄂图泰!一个是他甫迎娶的福晋,一个是与他一同长大的好兄弟,想不到他们竟然背着他做出这种见不得人的事!他在平西军内忍辱偷生,只为了能够再与她相见,想不到……真是太令他想不到了。
“我不会杀你的。”他低切沙哑地笑着,诡异而魔魅,令人不寒而栗。“我还要路线图,你忘了不成?”他的大手狂暴地攫住她尖削的下巴,怒眼看着她盈亮而令他心疼的泪。“只要你把路线图交给我,我便可以考虑不杀他!你觉得这个交易如何?”
她的泪不是为他而流,她的心不是为他而痛,但是他仍是身不由己地恋着她,无法残忍地取走她的性命,他的苦心,她会懂吗?愈是爱着她,心中蜇伏的邪魅更会无情地吞噬他,但是他宁可被邪魅吞噬,也不愿欺骗自己已不再爱她,更不愿放手任她离去。既然他杀不了她,他便要囚她一生一世,要她陪伴着他,直到他的意识被吞灭的那一天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