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都不是我希望见到的状况。」薛敦敏觉得很无奈,「我现在明白为何有一阵子她老是想要寻找生命意义,老是想要独立的原因了。」
「她在掩饰她心中的恐惧。」郑明琳说道。
「她就是这样,什麽事都闷在心里不说。在日本时,她就拼命念书,活像拼命三郎,结果书读太多,脑袋里反而装了一堆不切实际的想法。」丁小雨若有所思地道。
「像你,都不读书。」薛敦敏取笑著丁小雨。
「当然,尽信书不如无书,我只要有一本『湖滨散记』和一本『徒然草』就够我行遍大江南北了,念那麽多书、读那麽多诗,各种想法、理论在自己的脑内冲突,怕不早得了精神病。尤其是马丽半夜还会起来念英文诗。」丁小雨装出一副浑身打颤的滑稽样。
郑明琳笑出声,但薛敦敏可笑不出来。他严肃的问:「你怎麽知道她半夜会起来念英文诗?」
不理会他严肃的口气及郑明琳挑高的眉毛,丁小雨一副没什麽好大惊小怪的模样。「又不是第一次了,每每你一离开她身边回澳洲或纽西兰,或英国……唉,管他什麽鸟地方,反正只要她和你分开的第一个星期内都是这样的,半夜不睡觉,脑子里不知道在想些什麽,一整晚念著些什麽行人虽拥挤,路却是寂寞的,因为没有人爱她。」撇撇嘴,丁小雨又继续念:「让我设想,在那群星中间,有一颗星正引领著我的生命穿过那黑暗的未知。这些是什麽东西?」
「我知道,这是泰戈尔的诗。」薛敦敏平静地说。
丁小雨觉得不可思议的低声咕哝:「果然是物以类聚,这样念就知道在念什麽了。」
薛敦敏蹙眉,马丽最近的确有这种现象。她常在半夜起身,坐在房内的窗台上,蜷缩著身子,一整晚喃喃念著各种诗句。不论诗经还是离骚,唐诗或宋词,甚至连纳兰成德的「侧帽词」她都可以吟出。
每当这个时候,他只是静静地等她累了,等她沉默了,再抱她回床上睡。
他以为这是马丽的新嗜好。原来这是每每他在离开她後,她特有的习惯举动。多少个夜里,她独自一人靠著念诗来度过漫漫长夜,而他竟然从未知晓。
他开始设想马丽深夜念诗的心情,想像在无眠的夜里,古今文人的愁思,先知的卓见逐一侵蚀她那颗脆弱的内心;而她想要的,只不过是一个可以陪她的人。愈深思,他愈汗颜。他开始责备自己竟然没有好好的照顾马丽。
他竟然以为给她一个物质充裕的生活,和一个婚姻就够了。他的爱竟然如此肤浅,竟然如此的不重视她。
「我想你一定从来没有对她说过你爱她吧?」郑明琳含笑问道。
薛敦敏竟然红了脸,「都结婚那麽久了,还说什麽爱不爱的,怪恶心的。」
「薛敦敏,你可别告诉我,你真的没说过。」丁小雨大声的怪叫。
薛敦敏伸出两根手指。「你已经很久没有叫我的名字了,真感激你还记得。」他笑笑的闪避了刚才的问题。
「你真的没说过?」不可思议的表情爬上了丁小雨的脸部。「我要是马丽,一定立刻和你离婚。」
好在他娶的是马丽而不是丁小雨,薛敦敏在心中暗自庆幸。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郑明琳总算知道这对夫妻的问题了。「你们两个人都是闷葫芦,怪不得敦诚要为你们的小宝宝担心;爱放在心中不说出来,对方怎麽会知道?爱马丽就要告诉她。」
薛敦敏不好意思的看向郑明琳,「那种话说出来多不好意思,我想她一定会明了的。」
摇摇头,郑明琳不以为然的表示:「我不认为她明白,或者说,我不认为马丽相信。」
「我的行动表示得不够明确吗?」他有些茫然。
「你太博爱了,教人不敢相信哪个才是真的。」丁小雨稍稍放下心,也就开始吃起蛋糕来。
「我太博爱?这几年我博爱的对象已经缩小范围,只限於亲朋好友了。你们这样说太伤我的心了。」
三两口吃掉第一个蓝莓慕丝後,丁小雨又开口:「你这伤心是不到三分钟的,想想看马丽的伤心是多麽沉重的负担。」
叹了口气,薛敦敏不得不承认这班娘子军的话很有道理。
女人哪!有时虽然八卦得紧,凑在一起像五百只鸭子同时在叫,可她们特殊细腻的观察力也不容小觑。
「那我该怎麽做,每天对她说我爱她吗?她会以为我疯了。」他已快无力了。
「每天告诉她也不失是个好方法。」郑明琳竟然认为这个方法好。
「我才不要。」他坚持不做这种肉麻事。
横了他一眼,郑明琳想出其他的方法。「那把结婚照拿出来,和她一起重温旧梦如何?」这个法子够好了吧!藉照片去唤醒那最美丽的时候,挺诗情画意的。
薛敦敏这下是真的笑不出来了。「嗯,我们,没有……没有结婚照。」
「什麽!?」郑明琳再也顾不得形象,眼见著火箭筒般的脾气又要爆发了。「没有结婚照?你确定你有和马丽结婚吗?」
马丽可别和他白睡了好几年,到头却落得啥也不是!
薛敦敏点头,「有,我们在纽西兰完成手续,同年也回台湾办理完婚登记。」
「有办登记却没有留下证据!?」郑明琳不可思议地摇头,「你们当时没钱去照一组相吗?」
「当时也没想那麽多。」薛敦敏竟有些尴尬。
「怪不得敦诚常说你们两个像在办家家酒,原来竟是这个办法,我对你真是敬佩,拜托你以後别调到和我相关的部门来,我承受不起。」郑明琳明白的表示了和他划清界线的决心。
「别这样嘛,好歹我们以後都是一家人。」
「谁跟你们会是一家人?讲话讲清楚,免得让人误会,坏了我的名誉。」郑明琳再度和他撇情关系。
「不要吵了,大法官裁示。John你呢,就回去和马丽沟通沟通,要表现出善意。而我们呢,再去和马丽疏通疏通;至於肚中的小宝宝呢,就暂时指腹为婚,这下大家关系密切,互相帮忙是应该的。」
丁小雨说了这麽多话,原因只出在她吃完了大半的蛋糕。吃人嘴软,当然要替人家说几句好话,这和道德良心没有关系。
薛敦敏有一些不满,他和丁小雨认识这麽久已经够不幸的了,她竟又自作主张的指腹为婚,白白让赵家占了莫大的便宜,他愈想愈不甘心。但在这个节骨眼上,偏偏他又万分迫切的需要她们的帮忙。不得已,他只好同意了。
要走之前,丁小雨却又回头告诉薛敦敏:「孕妇都比较会想东想西,所以你要试著站在她的角度想一想,就可以比较了解她的想法。还有一件事,我一直忘了告诉你,在大家眼中,你是温柔多情、风流惆傥、博爱多金的薛家少爷——John。可是在马丽心中,你什麽也不是,只是一个可以和她一起白头到老,一起走过一切风雨、生死与共的薛敦敏而已。她对你的看法,不像外界的人那麽复杂又带有其他的目的。你就是你,是薛敦敏,是马丽的丈夫,所以我都叫你John。」丁小雨眨眨她的大眼睛後,和郑明琳相偕离去。
薛敦敏呆了好一会儿,今天真是令他惊奇的一天。他得以从另一个角度去探索到马丽不为人知的一面,同时也讶异於丁小雨说得出这麽有深度的话。
原来,丁小雨和郑明琳比他想像中的要了解马丽得多。
看来,他真的离开马丽太久了,这个发现令他不好受,不过他肯定情况不会永远如此。
※ ※ ※
揉了揉紧绷的脖子,马丽心想自己该起身走动了。怀孕初期的徵状并不明显,常常她会忘记自己已怀孕的事实。
她起身向楼面卖场行去,心中正想著丁小雨来电的内容。自三天前,小雨和明琳便轮番上阵为敦敏当说客。她们不断地向她解释那天蛋糕店的情景,还有事情的来龙去脉,希望她别再生敦敏的气,要以孩子为重,要注重自己的健康等等。
她耳朵每天都被她们的话塞得满满的,原来疲劳轰炸也能把一个正常人逼近濒临疯狂的边缘,她不禁暗笑自己的无用。
她们两人虽然对她解释得很清楚了,可是那又如何?重点是敦敏什麽话也没有说。虽然这几天他看她的眼神总是欲言又止的,像是有话要说,但他终究没有说出口。
他什麽都没有说,就好像他所表现的——什麽事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她纵有千般疑云,也不知如何问出口啊!
在此时,薛敦敏临时被派往日本去参加年度的营业报告会议。
看著窗外温煦的冬阳,她有些纳闷,这几年来到日本开会向来都是她的工作,为何今年改派敦敏前往?她不想问,而且依她的个性也不会去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