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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哲人——”

  “我们快赶去仇战那儿,兔得他等急了。”哲人拖着可宜走出去。“其他的事再商量。”

  可宜看了宿玉一眼,把要说的话忍了回去。这是件左右都为难的事,她得好好考虑。

  “别想太多了,”宿玉和可宜走在后面,她压低声言说:“抓住你的幸福。”

  “我——还不确定幸福是不是我的。”

  “想伤哲人的心?”宿玉瞪她一眼。

  可宜没有再说什么,又上车赶路。

  是家情调极好的西餐厅,玻璃长窗外是海,餐厅里有人弹着清越的钢琴。

  仇战早已坐在一角。

  “选了全城最贵的一家来谢恩?”可宜又变得活泼了。

  仇战只是微笑,拉开椅子让宿玉坐在他旁边。

  “别再提这两个字,谢恩,”宿玉也强作轻松。“好像真进了教堂。”

  “不止于此,晚餐之后请你们去夜总会看我表演。”仇战说。他还是那个样子,并没因成名而意气风发。

  “当然。不请也要去。”可宜笑。“这阵子报上太多你的消息,看看你可曾改变?”

  “改变?这辈子都不可能了,”他说:“家破人亡地逃出西贡时,我已被定了形。”

  “仇战是你的真名字?”宿玉忽然问。

  仇战眼中光芒渐渐凝聚,望着她好久、好久。

  “奇怪的是,自我逃出来之后你是第一个问我这事的人。”他说。

  “那么不是真名字了?”哲人说。

  “我姓仇,名字却是后采自己改的。仇战,我仇恨战争,即使它没有毁灭我的一切,也改变了我的一切,我目前变成孤儿。”

  “但是你现在决不孤独,你拥有极多的听众。”哲人说。

  “你不知道,四周围的人愈多我愈害怕、愈孤单。就像逃亡潮中,只有孤单的我一个,四月所有的人与我无关,他们不会帮我、不会理我,由我自生自灭——”仇战摇头。“今天应该快乐,我不讲这些。”

  但是他已经讲了,已经听进人的耳朵,像宿玉。她望着他,心中突然产生了奇异的情绪,仿佛同情,又仿佛怜悯。她想到之浩,之浩在出事的那天四周也有那么多人,但他也孤单,遭遇了那佯的事竟没有人援手——她的心痛起来,眼睛也微红。

  转开脸,她连忙垂头看菜单,她不想被人看到她的情形。她怎么不由自主地把仇战和之浩联想在一起呢?

  “那么说说你最近的情形。你红得厉害。”哲人说。

  “我工作。努力工作。”仇战想也不想地说。”一个人一生中也许只有一次机会,所以我要抓牢。否则我将后悔一辈子。而这次机会是你们给的,我会永远记住。”

  “轻松一点,做人太认真、太严肃会累的,”可宜说:“世上所有的事是个缘字,一切皆缘,我们能碰在一起,实在只有缘字可以解释。所以不必感谢我们。”

  “有这次机缘我做梦也没有料到过,所以现在我内心是有点无所适从。”他坦白说:“我不知道除了工作之外我还该怎么办。”

  “冷静下来你会想到的,但有一句话,娱乐圈非久留之地,见好就收,这是我的经验。”哲人说。

  “谢谢。我明白这道理。”仇战有点孩子气地笑起来。“来香港这么久,认识了这么多人,但只有跟你们在一起,才觉得真正平静、快乐。”

  “这也是缘。”可宜又说。

  “我想给自己两年时间闯一闯,”仇战又说:“两年后无论情形如何,我决定抽身而退。”

  “行吗?如果那时你更红、更受欢迎呢?”可宜问。

  “别人如何我不知道,但对我这从死亡边缘逃出来的人,我决定转身时,无论前面是什么也改变不了我。”

  “这样你或者会快乐些,”可宜点点头。”娱乐圈是个无底深潭,许多人不自觉地沉迷下去,终至沉沦。”

  “再沉沦?”仇战墨镜后面似乎光芒一闪。“我这从泥污中爬出来的人不会那么傻。”

  “你是比较不同,我感觉得出,”哲人说:”我相信这也是你一炮而红的原因。你有特别气质。”

  “我的运气。有一句话是说否极泰来。”

  “你也很会处理自己的形象,你保持神秘。”可宜笑。“愈神秘群众就愈想知你底细,于是你愈红。”

  “我非故意隐藏自己,我实在是害怕。”仇战说。

  “这儿是香港,每天清晨起床时你该对自己说一遍,然后就不会害怕。”可宜有很多意见。

  “不是香港或西贡或美国的问题,”仇战想一想。“我心中对世界全无信心,恐惧感来自心底。”

  “你需要一点时间,慢慢会好起来。”哲人说:“噩梦已过,你只要设法忘记就行。”

  “噩梦是永远难忘的。”一直没出声的宿玉说:“没经历过的人永不会明白这道理。”

  仇战意外地把视线移向她,墨镜后的神情看不清楚,嘴角却在轻颤。

  “你说的是。没经历过的人永不明白,噩梦是忘不了的,像影子般的追着你,直到死亡。”他说。

  哲人和可宜互望一眼,不知道该接什么话。好在侍者送汤上来,令气氛缓和些。

  “你还习惯这圈子吗?”哲人问。

  “不习惯。但不要紧,我不理会其他人、其他事,我只努力做我的工作。”他说。

  “现在才开始,慢慢的你还要面对许多复杂的人和事,你要有心理准备。”哲人说。

  “我知道。”仇战点点头。

  “其实我们也没经深思的带你进这圈子,不知道对不对?”可宜望着仇战。

  “至少我赚到我希望拥有的钱。”仇战说:“有了钱,我可以做许多我想做的事。”

  “你想做什么事?”哲人随口问。

  他皱眉,没有立刻说出来。

  “你可以不说,我们不一定要知道。”可宜马上说:“哲人只是随口问。”

  “不——我要做的都是很琐碎的小事,”仇战说:“譬如像今夜,能在这儿请你们吃一餐。譬如可以买一件我以前一直向往的风衣。譬如——我可以请一个喜爱的女孩子出来,在好情调的地方聊天。”

  “你实在还很小孩子气。”可宜叹息。“但是你的外表不像。你看来很冷、假成熟、很强,可以担当一切,甚至可以反抗、可以拼搏。但是你孩子气。”

  “其实——两种都是我的个性,”仇战想一想。“一种是我的本性;另一种是在生命的磨练中得来的。我——可以很冷酷绝情。”

  哲人、可宜、宿玉都笑起来。他这句话更稚气。

  “真的,别不信。”仇战涨红了脸。“在逃出来的路途上,我看见受伤的人可以视而不见,看见饥饿的孩子也不理,我心中只有自己,自己的命才最重要。”

  “这是人性。”可直叹一口气。“换成任何人恐怕也和你一样。自己的命最重要。”

  “谈了太多战争,今夜不许再提。”哲人下命令。“仇战,你也要认清楚今天自己的身份,过去的由它过去吧!”

  仇战想了一下,把视线移向宿玉,看了好半天才吃力地点点头,仿佛决定什么大事。

  “我试着去做。”他说。

  宿玉对着他的视线,听见他说的话,心中莫名其妙的不安和紧张又冒上来。她垂下头。

  “等会儿我们还可以跳舞。”可宜兴致奇高。”表演完了你可有空?仇战。”

  “有。”仇战立刻点头。

  “太好了,我们四个去跳舞,”可宜笑。“谁也不许反对。”

  没有人反对,不是吗?

  凌晨回家,宿玉很辛苦地才能令自己入睡。看仇战表演之后去跳舞,她也不过跟仇战跳了两曲就无法使自己再留在那儿。她坚持回家,大家只好散了。

  也不是她想扫大家的兴,她手心中的冷汗、她控制不了的紧张和轻颤使她非走不可,她怕自己会失态。

  仇战只是一个陌生人,她不能在他面前有所闪失,她只能坚持离开。

  可宜和哲人该了解她的。

  睡眠中一连串的乱梦。梦见她和之浩跳舞,之浩也戴了仇战那种墨黑的眼镜,完全看不出眼睛的神倩。她又惊又怕又不甘心,她不能看不清之浩,她和之浩不能有隔膜,于是伸手抢墨镜,怎么抢也抢不到,她大叫大嚷都近不了之浩的身,跳舞仿佛变成打架。突然——之浩变成了仇战,仇战胸前肌肉盘结,比之浩壮得多,是仇战,不是之浩,之浩去了哪里——

  一惊就醒过来,枕头是湿的,满脖子都是汗。她坐起来,心中狂跳仍未停止。

  认识仇战是天意吗?注定她还要受更深的折磨?

  出去倒一杯冰水喝下,平静多了。5点半,天也快亮了,不睡也罢。

  她抽出本书来看,是本诗集。看诗?她苦笑,早已没有这份心情了。生命对她是残酷了些,才不过26岁,才走了三分之一的路。

  扔开诗集,找出昨天的旧报纸来看。旧报纸犹如过去的生命,一切已经发生、已经注定、已是白纸黑字,再难改变。她忽然觉得自己也像旧报纸,大概在“今日”她已发生不了任何作用,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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