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从天津来了?”傅尔宣匆匆回神,姆妈急忙接口——
“对,我从天津来了。”用不着姆妈,傅老爷子自个儿就主动报上名,大摇大摆地踏入客厅。
葛依依完全看傻了,第一次看见有人出门还带这么多行头,简直就是搬家嘛!
她看着一个很像是管家的男人,指挥仆人将一箱又一箱的东西搬进客厅,好像这里是他家似地斥责仆人,觉得他好过分。
傅尔宣显然也很痛恨他们这种行为,双拳握得老紧,脸色坏得吓人,完全不像平日的他。
她先看看傅尔宣,再看看傅老爷子,发现两个人的脸色都很坏。她猜想他们父子间的关系应该不好,搞不好比她和她爸爸还烂。虽说她很想站在傅尔宣那一边,但她好歹也算是人家的媳妇,总要担负起一些责任。
葛依依试着表现出贤慧,开口问候他老人家,谁知道他父亲这时竟用不屑的口吻问道:“你就是那个女的吗?”
当场把她装贤慧的想法赶光光,但她还是尽量耐着性子反问:“哪个女的?”
“跟我这笨儿子订婚的女人。”傅老爷子不仅说话不客气,态度更是差到让人想揍一拳。
葛依依本想直接冲回去,但一想到他是傅尔宣的父亲,只得忍住。
“是,我就是尔宣的未婚妻,请爸爸多多指教。”她并且还很客气地跟对方点头问安,只见傅老爷一脸神气。
“我还没有承认你是我的儿媳妇,别急着自我介绍。”以免贻笑大方。
傅老爷子拽个二五八万,摆明找碴的态度终于超过她的极限,惹恼葛依依反攻。
“来不及了,老头。我们二十分钟前才举行过订婚典礼,你来晚了。”顺便赠送他一个鬼脸,傅老爷子差点吐血。
“你看看她这是什么态度?”他手指着葛依依,要傅尔宣说句公道话。“既没礼貌,又没教养,我绝不承认这种儿媳妇儿,你们的婚约无效。”
“我的人生不是你说了算,你只要管好你自己就行,别想插手我的事。”傅尔宣再也忍不住站出来说话,却是要他父亲闭嘴。
父子间的对峙,随着傅尔宣这句话达到最高点,现场几乎闻得到火药味。
葛依依夹在他们父子中间,既尴尬,又觉得对傅尔宣很抱歉,是她害他们吵架的。
她深切检讨自己是不是太过分了,不该对傅老爷子做鬼脸。傅老爷子却存心要和她作对似地宣布——
“反正我绝不承认你们的婚约,我要住下来,直到你改变心意为止。”摆明了给她难堪。
“啊,你要住在这里?!”她不怕他给她难堪,就怕他赖着不走,那比什么都可怕。
“不行吗?”傅老爷子反问她。“这是我儿子的家!”
这点她无法反驳,这里确实是傅尔宣的家,他也确实是他老爸,她没立场反对。
葛依依已经尽了全力战斗,第一回合交手的结果是战败而回。
面对这荒谬的局势,傅尔宣只觉得一阵厌恶,却又不能将自己的父亲扫地出门,只得冷冷警告。
“你想留就留,但是别指望我会按照你的期望行事。还有,不许搬动我屋子里面的东西!”
话毕,他牵起葛依依的手便往屋外走,葛依依只能跟上他的脚步,边跑边回头,并经由眼角的余光,发现傅老爷子脸上的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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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出了客厅以后,傅尔宣随即招来了司机,跟他拿车钥匙。
葛依依很惊讶他也会开车,她从没看过他亲自开车。
上海这个地方,处处比派头。
大企业的老板们多半不会亲自开车,做什么事一定要有司机或秘书跟着,因此也有不少大老板们不会开车,反正不需要。
傅尔宣算是其中的特例,这当然也跟他年轻有关。只见他手握着皮制方向盘,开着意大利伊索塔,佛拉斯基尼活顶四门轿车,在黄浦江边绕来绕去,看得出他心情很不好。
葛依依多少能猜出他之所以心情不好,一定跟他父亲突然造访有关系,但是她很体贴的不说,非要得等到他主动提及才开口。
黄浦江上的风吹啊吹,透着一股寒意。
即使已经是春暖花开的四月,江上的风依然这般猛烈,像极了傅尔宣此刻的心情。
葛依依和傅尔宣并列站在黄浦江公园面对向江心,这座宽广优雅的公园直到四年前还竖立着“狗与中国人不得进入”的标示,如今已经对外开放。
“没想到你有这样的爸爸。”沉默了许久,葛依依决定开门见山地同傅尔宣谈论这个话题,因为她实在不会迂回。
“他就是这个样子。”傅尔宣也不逃避。“他还以为这是满清前朝,作着贝勒爷的美梦。”
“你是旗人?”葛依依吓—跳,她只知道他来自北平,没有想到他是前清皇族,难怪他的气质这么好。
“没想到吧?”他自嘲。“就连我自己也都快忘了,二十几年前我还在北京胡同里的深宅大院里面玩耍,如今已经站在这里面对黄浦江。”
“我是没有想过你是满清后裔,不过仔细观察,你确实带有旗人的特质。”面貌清秀单眼皮,身材高大略带一点粗犷。若不是他的举止实在太文雅,做人实在太斯文,应该还是可以瞧出一些端倪来的。
“我倒宁愿不要保留太多旗人的特质。”他苦笑。
“为什么?”就她看来,旗人没有什么不好啊,像他不就很棒。
“因为若是保留了太多旗人的特质,就不容易适应现代社会。”傅尔宣解释。
“我就是因为不想继续留在天津,过着醉生梦死的生活,才一个人带着奶妈搬到上海来,彻底切断过去。”
打从辛亥革命的那一声枪响开始,时代的巨轮就无可避免的转动。喊了几千年的万岁,在瞬间没了、蒸发掉了。取而代之的人民自主,对外经济蓬勃发展。
许多人在这一波改变中,变成商贾巨富。也有人受不了这沉重的打击,躲在自己架构出来的世界缅怀过去,他父亲就属于后者。
“我知道好多前朝贵族,辛亥革命以后都举家避居天津,你家也是其中之一吗?”说起那段岁月,其实有些残忍。辛亥革命以后涌起的排满风潮,让许多满清贵族不敢再留在北京,举家逃往天津或是沈阳,被迫留在异地安身立命。
“是啊!”傅尔宣微微挑起嘴角,极不愿再回溯往事。“我家因为有爱新觉罗的血统,很容易成为人们攻击的首要目标。我父亲为了保命,很早就搬到天津避难,才能逃过一劫。”
就这点,他不得不佩服他父亲的先知先觉,至少保住了大部分财产。
“那不是很好吗,为何你还恨你父亲?”葛依依看得出来傅尔宣不是单纯讨厌他父亲,而是带着一股恨,他明显恨他父亲。
对于葛依依偶尔的敏锐,傅尔宣不知道该哭或是该笑,她就不能装傻?
“因为他害死了我母亲,所以我恨他。”他这一生最亲近的人就是他母亲,可是他却把她害死。
“伯、伯父他?!”葛依依瞪大眼,不可思议的表情,让傅尔宣失笑,她明显误会了。
“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别想歪了。”不是谋杀,也没有毒打,是别的原因。
“那到底是……”她不好意思的低下头,自己的想像力好像太丰富,也许可以改行去写小说,
“说来话长。”他仰头面向天空,天很蓝,仿佛也在鼓励他大胆说出来,打开心结。
“那就长话短说。”她当定了听众,不管他愿不愿意,都会等到他愿意讲出来为止。
傅尔宣微微一笑,感谢命运的安排。或许从看见她照片的第一眼开始,他便知道,她会是他生命的救赎,所以才对她这么执着。
“我的母亲……是一个非常温柔的女人。”他不知道该从哪里讲起,只好从头讲了。
“我知道。”葛依依点头,完全想像得到。
“你怎么这么有把握?”傅尔宣瞄了她一眼,不明白她这份自信从哪里来。
“因为你很温柔啊!所以我猜想你一定是遗传到她,绝对错不了。”她的自信来自于他,这使得傅尔宣倍感温暖。
他笑笑,继续说下去。
“我母亲很温柔,但她的身体同时也很不好,举家搬迁到天津以后,更时常因为水土不服而生病,经常找医生。”
虽说天津和北京相隔不远,天气变化也差不多,但不晓得怎么搞的,她母亲就是不能适应。
“情况已经够糟了,我父亲居然还讨姨太太,一个、两个、三个接连娶进门,这一连串的打击,都对我母亲的身体造成影响,她的健康状况因此而急速恶化。”
“但你父亲不是贝勒爷吗?你母亲应该早已经习惯这种情形才对。”她是不懂王府的规矩,但猜得到二一。
“话是没错。”傅尔宣点头。“但立侧福晋也有一定的规炬,不像讨姨太太,什么舞女、交际花都可以娶进门,完全不受限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