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九九 > 荆棘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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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男人看不到来人,面面相觑。

  “雅代——”雅倬连名带姓,缓声叫道,磨著耐性一般。

  女孩就是要等男人没了耐性,才愿露脸。“我哪有困扰堂哥。”一只莫卡辛鞋击中松流远头顶,落到地上。

  松流远抬头。

  一根不知打哪儿延伸出的粗实树枝,高悬在空中,压穿榆树荫。阳光洒在枝叶间,与雨珠融合,随风粼闪。仰望的角度,正好迎视筛落的光印子,松流远不觉眯细双眸。粗实的树枝上,站著一名穿著纯白罗马式罩衫、合身黑色九分裤的女孩。

  “代代?”那女孩真的已长这么大了吗……松流远难以确定地辨识著树上的人影。

  她俯著一张逆光的脸庞,皮肤很白,越是逆光越是显白,对比著卷云似的垂肩黑发与红唇。她美眸坚定,唇角上扬,不是在笑,像个阴柔的俊美少年,身段纤瘦高,站在下方看她,更感觉她俐落、轻盈、冷凝清艳而意气风发,使人强烈想起“欧兰朵”。

  “雅代!你在上面做什么?”雅倬叫道,语带命令。“下来!”

  女孩昂起美丽的下颏,睥睨男人,脚一踢,另一只鞋啪地落下。

  这次,松流远把鞋接个正著。

  “雅代!”雅倬怒意明显。“你再不懂礼貌——”

  女孩不听训,旋身移动,跳往树枝末端衔接的屋子二楼露台,倩影消失在密枝叶丛里,嗓音幽雅恬然地传来:“Casa mia——”

  男人愣一下。

  松流远哈哈笑了起来,说:“这不就来了——”

  “没规没矩……”比他当年更耍野。雅倬摇摇头,望著城堡似的大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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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白栎种在屋子左前侧,是棵老树,枝干开展如天,密叶一团团似云朵,代代叫它“遮蔽的天空”。这树大得不像话,不仅探进屋子二、三楼露台,甚至直压榆树行列,从门厅到榆树丛中间的喷水池小院,大半笼罩在白栎树荫里,风一吹袭,槲果叮叮咚咚地落,下雨一般。

  雅倬想砍掉这棵白栎想很久了。大概是代代十二岁那年吧,这女孩看了什么书,有样学样,一跟他闹别扭,便从露台爬上这棵树的枝叶里,躲个两、三个钟头不出现。他担心她人小腿短不灵敏,曾经爬进结构繁茂的树身,结果搞得一身虫咬,误踩嫩枝坠落地,半晕眩躺在草地上时,就见那小丫头坐在树上,摆著双腿,一脸嗤笑、不屑似的表情,冷睨著他。

  “我早想砍了这棵树。”雅倬领客进屋,边走边说著。“今天更觉得该砍……代代实在太没礼貌——”

  松流远扬唇一笑,捡了两颗,放进左手拎著的莫卡辛鞋里,一只鞋一个。“你砍这棵,她一样会爬其他棵。”

  “她是个野妞。”雅倬低咒,揉揉额角,拾级走上门厅。“你养子也令你头疼吗?”开门前,他才又想到少年未现身。“他到底有没有跟你来?”

  “在车上。”松流远回道。

  雅倬眉一挑,旋身欲下阶梯。

  松流远挡住雅倬。“多明我很少熟睡,我想让他好好睡一阵,晚点再叫他。”

  雅倬撇嘴。“真是个好父亲。”他回身,打开实木中嵌锻铁花格的双边屋门。

  门内,正对门口的玄关墙面挂了两张落地画毯,色彩鲜艳,像春联,画毯中间、倚墙的玄关桌上,插了一大盆蔷薇花,可能有上百朵。少女出现在桌边,歪斜著头,长发倾搭在一边肩上,美眸灿亮,有那么一点纯真……

  松流远凝神,沉吟,语调慢慢地说:“你也把代代照顾得很好——”

  “你也保养得不错。”少女开口打断男人的嗓音,美眸不客气地将男人从头到脚审视一番——跟印象中一样,高个儿、健实、微乱的黑色曲发、魅力男星般的五官。“一点都没显老。”

  松流远微诧 纯真是假的 这俊丽少女正展露著淡淡的挑衅呢!他瞅她,深邃的双眸沉着笑意。“我才三十三,没能让你看见白发、皱纹,真抱歉,代代——”尾音刻意下沉。

  讨厌的男人——匿称她时,像在对孩子说话一样。雅代抿直唇,悻悻然。“好久不见。流远‘老师’——”堂哥说过他这几年在什么无疆界学园任教,他最好别把她当他的学生看!

  “有什么需要指导吗?”松流远笑著,露出洁白整齐的牙,一副亲切模样。

  雅代蹙额。“我才不需要你指导。”

  “是吗,那是我误会了——”松流远收敛笑容。“你那么用力称呼我‘老师’,我以为你迫不及待想成为我的学生——”

  “流远,你最好别给自己找麻烦。”雅倬插话,踏上大理石地板,盯一眼雅代的光脚丫。

  她的脚形纤长、白皙,指甲美巧,淡淡的天然粉红,足踝也生得优雅完美犹似女性腰部线条、颈部线条。松流远把目光停留在雅代裸足上过久,使得雅代局促、发窘。

  “鞋还我。”她催讨。

  松流远回神,递出莫卡辛鞋。“你的脚像小女孩一样稚嫩——”

  雅代飞快接过手,冷睇他一眼。

  松流远微笑,随雅倬往里走。未了,再回首。“对了,代代 ”长指摩摩浮点青髭的下颏,他说:“你倒是‘老’了很多。”

  什么雅代神情一震,转头瞥视。男人已进客厅,玄关独剩他低低嘲弄似的笑声余音。她忿忿地将鞋套上脚。“噢!”叫了一声,取下鞋,倒出一颗槲果,以为是偶然掉进去的,没想到另一只鞋里也滚出一颗。

  她瞪眼,嘀咕:“幼稚。”穿上鞋,掌心握著两颗槲果,往通廊走。

  雅代走进客厅,没见到堂哥雅倬。管家已经送来热茶、点心,拉开壁炉两侧大窗帘幔,细碎薄阳贴拼在窗格上。松流远独坐一方,隔桌对著长沙发后方的半六边形窗台。

  窗台中央摆置一盆与玄关相同的粉蔷薇,花姿娇妍,影映玻璃,荡漾一股柔媚之气。壁炉左侧大窗与半六边形窗台接角,正好嵌凿唱片墙柜,上千片CD分层排满格架,音响设于下层暗柜,此刻在转悠著堂哥雅倬最爱的古典摇滚。雅代走过去,关掉音响,回到长沙发前,落坐正中央的位子,看著对面、较近壁炉那张单人沙发里的松流远。

  松流远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抬眸凝视著雅代。“你是不是不欢迎我?”他问。

  雅代愣了一愣。“我哪有……”咕哝著,她欠身离座,蹲跪在地毯上,曲肘攀伏桌面,双眼眨巴地瞅住他点心盘里的奶油栗子派。

  “刚刚是鞋砸头,现在是中断音乐欣赏,这是好久不见的欢迎方式吗?”松流远又问。

  松流远的人缘一向很好,几年前,他第一次来雅家,受到贵宾式的欢迎。那时,他还是博士生,英俊有礼学问好,前途无可限量。管家都说他是有为青年,要将自己二十岁的女儿嫁给他……那时候她才十岁……

  到现在,管家依然记得这位“最佳女婿人选”喜爱吃的点心

  奶油栗子派。雅代皱皱眉,柔荑伸长,越过桌面,将手心中的两颗槲果戳进栗子派的奶油里。

  “我很欢迎你来我家玩啊!”说著,雅代起身,移步至音响前。

  松流远看著多了两颗槲果的奶油栗子派,勾弧唇角,低笑:“这么欢迎……”

  音响又开始运作,不是先前的古典摇滚。雅代选了新片子,是日文歌曲,听来也惆怅、也平和,奇特的绝妙感。

  “那是什么样的地方?”雅代走回长沙发前,落坐,定定盯著松流远。

  “嗯?”松流远挑眉。清亮、悠扬的女歌手演唱里,女孩的嗓音出奇认真。

  “荆棘海 ”她很想知道这个男人这些年在哪儿、做些什么、过著什么样的日子。“那是什么样的地方?”

  “什么样的地方……”松流远喝了一口茶,回想般地看著雅代。

  她期待他答话似的表情,稚气未脱,不够成熟世故,淡淡的少女迷糊,著实可爱。

  沉默太长,她忍不住再问:“冷吗?那个地方很冷吗?”冷得刺痛、冷得勾人心魄吗?

  松流远依旧凝视著她的脸,好一段时间,嗓音才慢慢地传出:“大多数日子是的。”

  雅代点了点头,垂眸。“我想去……”她抬起脸庞,下决定地说:“我想去那个学园念书。”

  松流远有些惊讶,尚未反应。女孩接著说:“我可以当你的学生吧?”

  难以捉摸的女孩心思,而且强势。松流远摇头失笑。“为什么呢?代代 ”

  讨厌他长辈似的慈蔼语气,雅代立即抢白。“堂哥要结婚了——”突然转了个话题。“几天后,要在庭院办派对,你知道吗?”

  “我知道。”松流远回答。难以捉摸就是难以捉摸,思考跳跃,话题也跳跃,莫名其妙兜到这边来。

  “你呢?”冒出一个没头没尾的问句。

  “什么?”松流远望进女孩黑亮的眼帘。

  “你会结婚吗?”雅代神情凝定,等待似的。

  问题太突兀,松流远语塞一阵,道:“如果有对象,应该会。”

  “那你现在有对象吗?”十七岁的女孩到底在想什么……

  松流远苦笑。“小女孩,你未免问太多。”他端起茶,拒绝继续这个话题。没必要和一个十七岁小女生,讨论“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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