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知县完全说不出话来。
「莫非有人掌握油坊的绝大利益,也知道丁大福假冒程耀祖一事,所以给你好处,要你藉机杀江照影灭口以保住己身利益?」
「不是,大人,绝对不是啊!」
「至于此人是谁,本官还会再查明。」薛齐目光梭巡在众人之间,最后落在侯万金脸上。
任是侯万金平日威风八面,也被那威严气势给震得低下了头。
薛齐又道:「丁大福,你假冒程耀祖,意欲夺取程实油坊,又诬陷江照影杀人,即刻收押监禁;程顺,你谋夺侄女财产,原应一并收押,今念你年老伤重,令你返家休养,另由县衙派人严密监管;程大山,程大川,要是你们父亲有个万一,本官唯你们是问!至于程实油坊的所有权仍归返程喜儿,请书办立即改立房契文书。退堂!」
「老天有眼,喜儿,程家的油坊回来了!」程耀祖仰头看天。
「是回来了!」喜儿也是心情激荡,完全没听到众人的道喜声,双眸只能放在「回来」的江照影身上。
他步伐略为不稳,脸色苍白如纸,但那熟悉的沉稳神情依然不变。
「照影!」她赶上去扶他,激动地握紧了他的手臂。
他静静地凝视她,没有血色的嘴角缓缓向上扬起,逸出一道她所看过弯度最大、最为俊朗、也是最为温柔的笑容。
笑意还挂在脸上,蓦地他两眼一闭,高大的身躯就倒了下去。
「照影!」喜儿吃惊大叫,立刻以肩膀撑住他,不让他倒地受伤。
拥抱他沉重的身子,摸到他流血的伤口,她的泪水立刻迸出。
不!不能哭,他护卫着她,护卫着油坊,他能为她撑起一切,她也一定会为他撑过最后的难关!
第十一章
房间灯火通明,喜儿为床上昏睡的江照影拉妥了被子。
「是我懦弱,不敢早点回来。」程耀祖站在床边,幽叹一声,「我当年忤逆爹娘,犯下大错,在外头十余年,干尽坏事,吃过不少苦头,这才悔改重新作人,可我是没脸回家见爹娘了。」
苍老的脸孔刻画出一道道深陷的皱纹,不见当年逞凶斗狠的戾气,而是如实地描绘了一个老人飘荡的一生。
「耀祖哥,你坐下来吧。」喜儿拿了凳子给他,也微笑吩咐站在一边的辛勤,「辛勤,别老站着,你也忙一天了。」
「是的,姑姑。」嘿,他现在多了一个姓,叫作程辛勤。
程耀祖陷入回忆里,眼眶泛红,又道:「我后来做马匹买卖生意,有机会打从宜城经过,但我不敢进城,总叫勤儿进来买麻油,再自个儿偷偷地到山头上坟……」
喜儿静静听着,起身从柜子里捧出一个黑檀木盒,郑重地掀开盒盖,双手拿出一本厚纸装订的册子。
「耀祖哥,爹娘是希望你回来的。」她摊开了最后一页。
上头原失被划掉的程耀祖三个字,不知什么时候又填了回去,字体歪斜、笔画颤抖,程耀祖看得痴了,雨行眼泪就落了下来。
「这是爹过世前几天,要我扶他坐到桌前,亲自拿笔写下来的。」
「爹啊!」程耀祖老泪纵横。
辛勤紧张地站起,不知所措地轻拍父亲;喜儿仍是安静坐着,让老哥哥哭出他郁结三十年的痛苦。
直见他抹了眼泪,她才开口道:「耀祖哥,回来住下吧。」
「我可以吗?」程耀祖哽咽地问道。
「你不也跟辛勤说过,你想落叶归根,可你不管到哪儿,买的庄院再大,也都不是你的家乡,油坊才是你的家啊。」
「我……可以吗?真的可以吗?」程耀祖一再地问。
喜儿含泪笑道:「怎么不可以?你是我哥哥,当然可以回家住了,除非你嫌弃这儿窄小,住不惯呢。」
「不会的!我还怕你嫌我不懂榨油,杵在油坊碍事。」
「耀祖哥你说笑了,你能回来我最开心了。」喜儿笑脸娇俏,忽地浮上两朵红云,语气羞涩却坚定,「而且……喜儿还要你主婚。」
「主婚?」程耀祖立刻会意,望向熟睡中的江照影。
「他是没说啦,可我……我的心……」毕竟是个姑娘家,即使面对最亲的亲人,她也难以启齿。
「他很在意你。」
「啊!」喜儿脸蛋胀红,低下头扭指头。
「那天下雪,我们打从宜城外经过,他突然说要进去买麻油,一个时辰后他回来,将马还给我,跟我辞行,只说他的主子需要他,他要回去,就算我开出再高的金额他也不肯留下,所以我知道,他的主子是一个远比任何金钱财富都还要重要的人。」
喜儿听了,羞涩的笑意更形柔美。
「后来勤儿去找他,回家后告诉我阿照的真实身分和程实油坊所发生的事情,我知道事态严重,不出面是不行了,于是日夜兼程赶了过来,却没想到又发生叔叔受伤的事情,又让你们受苦了。」
喜儿轻轻摇头,命运拨弄,由不得人,过程虽然时有惊涛骇浪,但她期待的,不就是雨过天青的现在?
「我和他都有心事。」程耀程又轻叹道:「我是刻意改变身分,不让任何人知道我的出身,就算阿照在爹的坟前检到金子,我也骗他说是路过掉的;而阿照跟我的那半年,也像一只闷葫芦似的,不愿说出他的来历,如果我们早一日说出自己的身分,或许这些事都不会发生了。」
「不管怎样,你们都回来了。」
而且是回到她的身边,喜儿心满意足,笃定地望着程耀祖。
「喜儿,你真是我的好妹妹,难怪爹娘疼你了。」
「小姐,商熬好了。」小梨端着薜碗,走了进来。
程耀祖起身道:「很晚了,我该回房了。喜儿,你早点睡,明天一早还要看顾作坊榨油,别累坏了。」
「是啊,小姐你三天没睡了,你快去睡,我来看阿照哥。」
「姑姑,小梨不会照顾姑爹啦,让我来。」辛勤抢着道。
「你竟敢瞧不起我?!」小梨放下药碗,杏眼圆瞪,却是噗地笑道:「哈!看在你喊阿照哥一声姑爹的份上,我暂且饶你。」
「小梨,辛勤,你们别胡闹。」喜儿窘红了一张粉脸。
「好吧,还是让喜儿照顾阿照。」程耀祖露出关怀慈祥的笑容,「你看得见他,你才能放心吧?不过累的话一定要小睡片刻。」
「耀祖哥,我知道。」
送走他们,喜儿轻掩房门,回到了床边。
「照影?照影?」她轻轻推他,他仍是沉睡得像块大石头。
「你都睡三天了,还不醒呀?」
望着他那对舒坦的剑眉,她不禁皱起自己的眉头,幽幽抱怨。
端起药碗,拿汤匙舀了一勺黑黝黝的药汤,小嘴吹了又吹,将冒烟的热气吹散后,她将汤匙送进自己嘴里,含住苏汤,再俯身覆上他的唇瓣,涓滴不漏地将补气养身的药汤哺进他的嘴里。
三天来,她就是这么小心谨慎、一点一滴喂他吃商。
起初他虚弱昏迷,无法自己咽下汤药,她忧急难耐,一听到大夫的建议,也顾不着自己未嫁姑娘的脸皮,立刻当着众人对嘴喂药,一口药、一把泪,一心一意就是想尽速救回他的性命。
三天过去了,在她不眠不休悉心照料下,他恢复得倒挺好的……
嘴中的药汤依然苦涩无比,她的舌头轻轻滑动,仔细地将药汤慢慢送了下去。不像刚开始他无意识的抗拒吃药,现在的他会随着她舌头的律动,温顺地喝下药汤。
都会吞药了,他竟然还不肯醒过来,她又是心酸、又是气恼:心头莫名一紧,聚积在眼眶的泪水便 热泪款款流过她的脸颊,也滴滴掉落在他的脸颊,她没有出声,只是掉了下来。默默流泪,默默将最后一口药汤哺喂给他。
好苦!药汁已经完完全全送出去了,但那苦涩的药味仍停留在舌尖,令她的心情更加凄苦,她受不了这种滋味,才想起身,却发现她的舌让他交缠住了——原来,那苦味来自于他的唇舌!
她眼泪掉得更凶,像是扑天盖地的大雨,不断地落到他长满胡渣的脸上。他转而含住她柔软的唇瓣,轻轻咬啮,细细熨贴,纠缠的舌没有停歇地深入寻索,彷佛是探进了她那颗曾经受伤的心,缓缓地、怜惜地、温柔地舔舐她的伤口。
她迷醉了,良药苦口,久苦回甘,在他悠长绵密的亲吻里,她尝到了几乎以为失去的甜蜜滋味。
她不觉身子一软,无力地趴到他的胸膛上,任他汲取她的芳香。
他再伸出右掌,轻柔地包覆她的脸蛋,以指腹拭去她不断滚落的泪珠,实在是拂拭不了了,他的手掌又轻轻滑移过她的耳垂,拢过她的秀发,将她的脸蛋压下,与他耳鬓厮磨,轻缓地蹭干她的泪水。
「喜儿,不哭。」他沙哑地唤她。
「我怎能不哭?!」她气呼呼地按住他的胸膛坐了起来,见他眉头突然一皱,又吓得赶紧抚上他包扎的伤口,惊道:「我弄痛你了?有没有很痛?没有流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