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痛。」
「对不起,照影,我不该生气的……」她急得泪流满面,人就站了起来,「我去找大夫……」
「喜儿,我没事。」他见她竟是心急如焚,忙握住她的手腕。
那有力的一握令喜儿微感诧异,低头看去,视线从他很有力气的手臂往上看了过去,凝定在那双带着歉意的黝深眼眸。
「你这只大葫芦,你要气死我了!」她拨开他的手,迳在床沿坐下,拿着手背猛擦泪。「明明早就醒了,还故意装睡!我让他们进来说话吵你,你也硬是不肯睁开眼睛,还要我喂你吃药,你……你!」
「对不起。」江照影心疼地看她。
「还有呢,邀月楼的红红、仙仙、燕燕……一大群我记不得名字的姑娘,全来看你了,她们很担心,一直问候你好不好。」
「对不起。」
「她们说,江大爷最是好心肠的男人了,每回他留在邀月楼,就让姑娘安稳睡大床,自己却跑到外头花园吹冷风!」
「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喜儿真的生气了,一对上他眼里的泪光,又恼得往床尾坐去,离他远远的,声泪俱下地道:「你这辈子对我说过最多的话就是对不起!没错,你是对不起我!你去做这种探人底细的危险事情,怎么不跟我说?」
「我怕你担心。」他见不到她,吃力地从枕上抬头。
「你就不怕我伤心吗?我好生气,你以前让我伤心过一次,这次又让我伤心,你当我是铁打的还是石头做的,承受得了这么多伤心事吗?」
「不,我怕你承受不住。」江照影以手肘压着被褥,费力地半撑起身子,想要更加看清楚她的脸,急道:「所以,我每天晚上回来看你。」
门外的人影不是梦!喜儿泪水难禁,那是他夜夜归来,痴心地守护着她啊。
「我也请侯公子照顾你,或许他比我好……」
「我爱的人是你,不是他!」她又恼得落泪。
「喜儿!」他心头大震,痛心呼唤。
不忍她双眼红肿,落泪如雨,他一再咬牙使力,好不容易让自己坐了起来,却是伸长了手也勾不着她。于是他又尝试移动身子,一轻挪腰杆,就牵动了伤处,令他痛得皱起一对浓黑的剑眉。
他虽没哼声,但她察觉到他忍气吞声的痛楚,顿时什么气恼都忘了,急得回身扶他,忧心问道:「照影,伤口痛吗?我帮你瞧瞧。」
「不痛。」
话声甫落,他已将她搂进怀里,双臂再用力收紧。
猛然撞进他的胸膛,她怕弄疼了他,直觉就是想起身,但他抱得她好紧好紧,几乎不留一丝空隙给她呼吸,彷若就算她变成了一缕轻烟,他也会紧紧抓住,不让她走掉。
她耳朵贴在他的心口,听到了那狂急搏动的心跳声,她静下了心,再将她的掌心轻轻地按了上去。
「你的伤?」她吸吸鼻子,仍担心地问道。
「只是皮肉伤,不痛。」他握住她的手掌,「我怕你心痛。」
讨厌!她才收止泪水,他又来招惹她!
「既然怕我心痛,何必去做那吃力不讨好又让人误会的事?」
「无论如何,我要为你保住油坊。」
「你是拿命去保啊!瞧,你喝酒伤身,又让人诬陷下狱,你是拿你的生命开玩笑吗?」唉!今晚的眼泪怎么这么多,流不完啊。
「油坊是你的性命。」他神色沉静地看她。
「对!油坊是我的性命,难道你的命就不重要?」
「我发过誓,我要以生命保护你。」
「你什么时候发的誓?我怎么没听过?」她从他怀里坐直身子,直视着他,一古脑儿将满腔情绪发泄了出来,懊恼地道:「你到底还有什么事情不让我知道?你说呀!快说呀!」
他还是静静地看她,幽邃的眼眸隐隐有光芒闪动,彷佛藏在那里的话还没尽数倾吐。
又摆这种脸色给她看!这是表示他很深谋远虑、很深不可测吗?
「你又想瞒我什么事?我不准你装葫芦,全部说出来!」
「喜儿,我爱你。」
有如炮仗直冲高高的青天,轰地一响,爆出最美丽绚烂的烟花。
他总是这样!不说则已,一说就是语不惊人死不休,他不但要气死她,难道还想吓死她吗?
「我……我本来不想再哭的……呜,你……」
「喜儿,我求你别哭了。」他再度心疼地搂紧了她,讷讷地道:「我一直不敢醒来,就是知道你会生气,我怕……」
「你怕什么?」她哭喊道。
「我怕……你气我、怨我,我不知道要怎样面对你,也不知道你能否原谅我的作为,即使我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可我……」他停顿下来,望着她,颤声道:「我好怕失去你。」
泪眸相对间,她明白了。
一个历经千山万水、无惧大风大浪的成熟男人,仍有他内心最软弱无助的一面;而她,就是在他需要安慰和力量时,站到他的身边,陪他一起撑起一切他所难以承担的重担。
谁都不能失去对方。
她眨了眨睫毛,逸出柔美的笑靥,羞涩地往他唇瓣轻轻一啄。
「所以,你怕到不敢醒过来?怕我不理你?」
「是的。」
「照影,你现在还怕吗?」
「不怕了。」他锁住的剑眉舒展开来,瞳孔里的雾气倏忽散去。
「我请你回来当油坊的掌柜,好吗?」
「好,小姐。」
「小姐叫你做什么,你都要遵命喽?」
「是。」
「那我要你……呃……」糟了!好难为情,她说不出来啦。
方才那个凶巴巴的小姐不见了,换作一个低头不语的羞涩小姑娘。
「喜儿,嫁我。」他深情地注视她,温柔地捧起她染上红晕的脸蛋,帮她说了出来。「你都要耀祖哥主婚了,总该有个新郎吧?」
他又炸出烟花来了,她痴痴看着那双深邃的眼眸,欢喜的泪珠滚落而出,尚未滑下脸庞,就让他给舔吻走了。
「你……你的胡子好扎人……」她虚软地呢喃。
「明天再剃掉。」
「痒呀……我的脸被你刺花了……」
「是吗?」他不再让她抱怨,直接覆上她的唇。
夜已深,人未静,窗外皓月当空,皎洁澄净,柔和光芒洒落凡间,照亮了程实油坊的百年牌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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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午过后,喜儿褪下素服,披上嫁衣。
旭日东升,将屋瓦上的朝露晒得闪闪发亮,彷若缀上无数耀眼的珠钻;清晨的暖风轻轻吹拂,撩动高挂程实油坊屋檐下的红色喜幛。
程耀祖接过辛勤点燃的素香,神色虔敬地往程家祖先牌位祭拜。
上香完毕,他跪倒在地,郑重地往地面磕上三个响头,辛勤跟在他身后,亦是行礼如仪。
「爹,娘,喜儿昨天出嫁了,不,应该说,她还是嫁在咱油坊里,她挑的夫君真是一个好男儿,教爹娘你们瞧了也欢喜,咱家油坊有他们扶持,一定做得更加兴旺,一代又一代传承下去。不孝儿耀祖无能……」
老眼含泪,语声哽咽,竟是难以说出日日在灵前忏悔自责的话。
「爹?」辛勤轻拉了他的衣角。
「啊,大喜日子,我不该哭的。」程耀祖忙用袖子抹了泪,再痴痴望着香烟长绕的牌位。
长跪了约莫一刻钟之久,他这才由辛勤扶了起来。
「爹,我觉得啦,」辛勤搔搔头,一张憨厚的大脸表情诚恳。「你终于回家了,爷爷奶奶一定不会怪你的,你再天天哭,他们也要难过了。」
「嗳!勤儿。」程耀祖欣慰地望着爱子,他一生飘泊,始终未娶,当初就是见勤儿忠厚老实,这才收他为义子,以图将来有人收尸送终。
既然回到老家,这些曾经极度担忧的问题,都已经不再困扰他了。
「勤儿,爹卖了庄园,结束贩马的营生,你跟着来油坊还习惯吗?」
「爹回家,我自然也跟爹回家了。」辛勤咧出一个大笑容,松了好大一口气,「与其叫我去卖马讲价钱,我倒喜欢榨麻油,不必花什么脑筋,也不必算帐算到头痛,而又这里每个伙计哥哥都待我很好,等我学会洗芝麻,姑爹就要教我磨芝麻了呢。」
「你这孩子!」程耀祖也咧出微笑。
打开油坊大门,父子俩随意在门前大街走着,清风徐来,心旷神怡。
「新娘子!我要看新娘子啦!」前头一个老人哇哇大叫。
「爹,新娘子昨天看过了,今天没有新娘子了。」程大山眼眶发黑,扶着父亲程顺,按捺着性子解释道。
扶在另一边的程大川也忍住呵欠,将父亲扶得十分稳固。
「耀祖堂哥?」
「大山,大川,早。」程耀祖和他们打招呼,随即趋向程顶面前,亲切问候道:「叔叔,你身子骨好生硬朗,这么早起来散步?」
「嘿!他们说我不认得人了,可我认得你!」程顺睁大眼睛瞧着他,一头白发披散下来,笑嘻嘻地道:「你是我的死鬼老哥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