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园位子相国府最偏僻、最冷清的一角,平日很少有人涉足,静园的花木比别处零落许多,静园的晚风也比别处幽冷许多。
夜子的娘亲是甄漠的第八房夫人,也是最不得宠的那一个。
屋内油灯摇曳,照亮薄纱窗下纤瘦的女子。
“袭简素青衣,一条薄纱蒙面,八夫人斜斜倚坐在酸枝木椅上,透出几分莫名的孤寂与倦色。没有华丽衣钗、没有奴婢服侍,相国府的八夫人便是在这样一座冷寂小园里度日,悄无声息。
“娘,从今日开始,夜子便是甄府的九小姐,要离开这里住进凤园了。”她站到娘亲身前,轻轻开口。
八夫人回望她,两只露在面纱外的眸子一动也不动,没有焦点,静如死水无波。
夜子的娘亲,原来早已失了魂,一如活死人。
抬头望着娘亲,她的小脸上流露出一股极浓重的悲哀,浓重得绝不应该是一个七岁的孩童所会拥有的情绪。
上前两步,她握住娘亲的手,轻声道:“娘,您放心吧,夜子到凤园后一定会好好照顾自己,绝不让娘亲担心失望。”
她小小的手掌与娘亲纤长苍白的手指交缠在一起,用力握紧。
八夫人似是感觉到了手心那一点温暖,凝滞的眸子居然转了一转。那转动虽然缓慢,可是微微荡漾的眼波,已流露出惊人的美丽来。
八夫人若不痴傻,恐怕也是天下少见的绝色佳人。
夜子见状顿时一脸欢喜,凑近她身边道:“娘亲放心吧,夜子知道该怎么照顾自己,也知道以后该怎么做,娘亲要相信夜子哦!”
八夫人茫茫然望着她,只是无意识的抬起手,往自己身前轻轻拂去,似乎是怪夜子挡了她的视线,要将夜子推开。
苍白纤手缓慢移动,推开了夜子,也在不经意间拂落了自己的面纱。
“呀!”站在夜子身后的侍女亭蓝呆呆地瞪着八夫人,顿时张口惊呼。
另一个侍女亭碧平时虽较大胆些,但也已经吓得面色发白。
因为八夫人的脸……不!那还能算是脸吗?
刀痕交错、肌肉翻卷!
鲜红杂乱的疤痕在油灯下泛出狰狞的亮光,好似将整张脸都割裂了开来,自双目以下,再无一处完好。
身姿窈窕的八夫人……竟有一张比恶鬼更可怖的脸!
油灯明灭不定,更增几分惨烈。
夜子一咬唇,猛然回头往亭蓝看去,一瞬间,漆黑长发下的眸子泛出幽幽黯光,宛如千年琉璃,冰澈到底。
才刚满七岁的小女孩,沉下脸时居然也摄人得很。
“对……对不起,九小姐……”亭蓝不由得身上一冷,连忙垂下头去不敢再看。
“请九小姐恕罪,亭蓝她不是故意的!”亭碧连忙开口,为亭蓝开脱求饶。
“哼!她若是故意的,我便让爹爹罚她!”夜子又瞪了亭蓝一眼,才转过头去。
“娘亲是担心夜子离开静园后,会忘了娘亲吗?放心吧,夜子一定会把娘亲记在心底,一刻也不忘!娘亲的样子,夜子不会忘;娘亲从前说过的每一句话,夜子也不会忘。”把视线定在八夫人脸上,她抬起小手往那交错的伤痕上细细抚去,低低呢喃。
半晌后,她才拾起地上的纱巾,仔仔细细地覆住八夫人面容,然后转身往屋外走去。
亭蓝、亭碧赶紧跟在她身后,快步往外走。
这样诡异的静园、这样可怖的八夫人,如果可以的话,她们今生今世再也不想靠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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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去冬来,六年后。
相国府内,亭台楼宇皆为白雪覆盖,一派寒冬景致。
夜子静静坐在凤园侧厅,任身后两名侍女将自己的一头墨黑长发挽成双鬟,簪上珠玉花饰。
菱花镜中,十三岁的稚龄少女已展现出惊人的美丽。一身绯红色的绣花丝裙,更衬得她肤白如雪、目似点漆。
“九小姐真美啊!”丫鬟亭蓝将几朵貅玉珠玑簪入夜子的发间,忍不住感叹称赞。
“那还用说吗!九小姐若不美,太后又怎会宣小姐入宫赏梅?”亭碧为夜子梳理着披散下来的几缕长发,笑得十分骄傲。
在这相国府中,主子的脸面也就是奴才的脸面。
甄夜是相国府的九小姐,也是入住凤围、最尊贵的一位小姐,做为夜子的贴身侍女,她们自然很是风光。
在凰园中服侍夜子整整六年,两个侍女几乎已经忘记了当年夜子被欺辱的情景,也忘记了静园中夜子的母亲,有一张如何可怖的脸。
现在的她们只知道,夜子就要跟随相国大人入宫了。
太后相邀观雪赏梅,那是何等荣耀又风雅的事呵!
夜子眨眨大眼,把绋红衣带轻轻绕入指问,娇声道:“你们莫要胡说,太后宣的并不只有我一人,月娆姊姊也要去呢。”
亭蓝轻哼一声,撇唇道:“五小姐虽然也不错,但又怎及得上小姐您娇美无双?我看太后喜欢的必定会是小姐呢!”
“不错不错,小姐穿上这身红衣便像那九天仙子下凡,照奴婢看来,非但太后会喜欢,皇上也一定会喜欢的。”亭碧瞧着镜中的夜子,满脸喜色。
夜子抿起唇,垂首不语。
连相国府中的两个小小侍女,也懂得太后宣甄家女儿入宫并非只为了赏梅那么简单。
自古以来,帝王迎娶权臣之女为妃,是巩固政权的惯用方式,并不稀奇。何况当今皇帝尚年少,因此拢络甄漠这个朝庭栋梁就显得更加重要。
只是,她才刚满十三岁,便要入宫去任人挑选了吗?
凤园果然不怎么好住,相国大人的女儿,也果然不怎么好当。
梳妆完毕,穿过九曲回廊,夜子走入了前厅。
五小姐甄月娆早已梳妆完毕在那里候着,看着一身娇红的夜子走近,她脸上扬起一抹笑意,心头却在滴血。
从六年前起,甄府最尊贵的小姐便不再是她,而是夜子!
从六年前起,甄府最美丽的小姐也不再是她,成了夜子!
“呵,太后相邀,九妹居然敢这样迟缓,难道是不想去了吗?”睨了夜子一眼,甄月娆艳丽的红唇牵起,眼底现出几丝鄙夷。
凭什么连贱人所生的女儿都可以登堂入室?凭什么这个小贱人竟可以和她一起去面见太后。
夜子甜甜一笑,道:“姊姊,夜儿正是感动太后相邀,才花了好些心思梳妆呢!哪像五姊天生丽质,自然不用那么费劲。”说着,一双水灵大眼看着甄月蛲,脸上笑意纯真。
“九妹真是说笑了!这样谦虚,是生怕别人不晓得九妹长相出众吗?”甄月娆低哼一声,把脸转了开去。
她虽然容貌姣好,但比起夜子的清丽模样依然差上许多。为了不让夜子抢走太多的风采,她今日更是花了许多心思在梳妆打扮上,一身杏黄掐花锦裳,再加上满头珠玉,着实华丽精致得很。如今听夜子说她天生丽质、不需打扮,便是再笨也听得出其中的讽意了。
夜子摇摇头,待要开口,却见甄漠自厅外走了进来,便垂下头去不再言语。
走进厅堂,甄漠打量了夜子一眼,严肃的眉目间流露出几分满意,点了点头,道:“不错,宫中讲究富丽吉祥,便是要这样红艳才好。”
但对旁边的甄月娆并没看上一眼,只是转过身,领着两个女儿往厅外走去。
天寒地冻,坐在锦轿中直行了半个多时辰,才下轿进入宫城。
太后所居的端华宫位于东边,宫中植满梅树,足有千株之多。
夜子与甄月娆跟随在甄漠身后一路前行,纵是见惯繁华,此时也不由得微微惊叹。
在一片无边无际、漫天漫地的银妆素裹中,只有点点红梅傲然盛绽,那若有似无的暗香漂浮在鼻端,让人不禁深深陶醉在这梅香里。
而太后设宴相见的宫室便是在默林深处。
那原本是个宽阔的四角石亭,此时三面用锦幔围起,只留一面对着广阔默林,亭角燃起数座火盆增温,使雪天赏景之余,亦不觉寒冷。
亭中只见太后坐在正中央,身上裹着大毛锦袍,露出一张描绘精致的脸孔来,而太后右手边坐着继位已经六年的少年皇帝,一身纹龙镶金皇袍,绚烂得让人几乎看不清他的面容。
皇帝下首还坐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面容俊逸绝伦,一袭白色锦袍映着亭外的飞雪,简单中透出股高雅尊贵的气息,周身气韵竟比雪中寒梅还要清逸几分。
“臣甄漠,携女甄月娆、甄夜拜见太后、皇上。”一进入石亭,甄漠便依照君臣之礼俯身拜了下去。甄月娆与甄夜跟在后头,也随着屈膝行礼。
那白衣少年笑着站起,微微侧身避开,饶有兴致的打量甄漠身后的两个女儿。
“好了好了,都不必多礼啦,天寒地冻的,快些坐下喝酒吧。”太后抬手示意,风韵犹存的脸上满是笑意,将眼底的精明略略掩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