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蔷知道他就是那个商人。虽然每回在梦中只能看见他的轮廓,而始终无法看清他的容貌,但是,她知道他就是舞姬的第一任丈夫。
“舞姬!”他对著空荡荡的屋内轻唤。
一会儿后,舞姬由内殿走了出来,首度唤了他的名字——
“不韦。”
听见这个名字,殷蔷抽了口气。
这个历史上赫赫有名的人物,竟是她前世的恋人!
男人在其中一个席位坐下,在四周火光的照耀中,殷蔷第一次看见了他的真面目——
“严灏!”她失声惊呼。
北斗沉沉地道:“是的,他是你的丈夫,无论是前世或今生。”
这整件事不但离奇又诡谲,简直像是……像是刻意安排出的巧合!
殷蔷有许多问题想问,但千头万绪,一时间竟理不出条理来。
北斗看出了她的念头,便道:“先往下看,或许……你的疑问会在这里得到解答。”
殷蔷只好点点头,暂时压下心中的疑惑。
男人微蹙著眉,对舞姬道:“我们不能在宫里见面,要是传到政的耳里,他会起疑的。”
舞姬笑了笑,她的神情有种令人不寒而栗的从容。
“这是最后一次了,以后我再也不会这么做。”
他没有听出她的弦外之音,只是问道:“你说你有重要的事要告诉我,究竟是什么事?”
“政……我们的儿子,今年已经二十三岁了,这就表示我们分离了足足二十三个年头。
为了你的理想,我怀著政嫁给子楚,从太子妃、王后,一直到如今的秦国太后:我是大王的母亲,而你是大王的臣子,这样的关系,使得我们两人的距离越来越遥远。”
她深吸了一口气,强忍著悲哀,续道:“我不希望直到我死去,还要埋葬在子楚的身边,永远陪伴著他。”
“事到如今,还说这些做什么?”他握著她的手,轻道:“我从来就没有想过我的儿子竟然能当上秦王。舞姬,你所给我的,已超过了我毕生所求。
如今的商人已不再是低贱的阶层,商与农并称百工之首。而我的妻子是母仪天下的太后,唯一的儿子是秦王,我今生再无所求,上天已经太厚待我了。”
“再无所求?”舞姬用力地抽回手,怒视著他,“你是说,你甚至不求我与政回到你的身边,让我们一家团圆吗?”
“舞姬……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他痛苦地闭上眼睛,“政是子楚的儿子,这个谎言已是众所周知的事实,他姓赢而不姓吕,就因为他是赢氏子孙,他才能当上秦王,我们不能为了一己之私,将他从王位上扯下来啊!”
“一己之私?!就连一家团圆这么平凡的希望,都被你指责为一己之私!”舞姬气红了双眼,“什么王后、太后,打从一开始我就不希罕,我要的只是平凡而幸福的生活。我完成了你的理想,而你竞要剥夺我的希望?!不韦,你狠!”
她站了起来,怒气冲冲地往大门走去。
他追了过去,在门前拦住她。
“你要上哪儿去?”
“我要去见政!”她一字一字地道:“我要他知道,他是你的儿子!”
“不!”他拖住她,低吼:“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你只要说了,一切就全毁了。不光是我们,连政也难逃一死!”
“我只告诉我们的儿子,其他人不会知道的!”她挣扎著,“放开我!”
他不肯松手,“不行!你什么都不能说。就是死,也要带著这个秘密入棺!”
“我不会再听你的话了。”她哭泣道:“我一辈子的幸福,就是因为你的一意孤行而葬送的!”
他震住了。
心爱的女人第一次对他喊出心底最沉痛的心声,她的话彻底击溃了他。
天啊!他到底做了什么?竟亏欠了她一生的幸福!
趁著此时,舞姬奋力挣脱了他的钳制,像一只急于冲破蛛网的蝴蝶般不顾一切,即使摧折了翅翼也要夺回自由。
不!不!她不能说!他不能任由他们牺牲幸福所堆砌起来的一切,毁于一旦!他不能不为他的儿子著想!
他无意识地抽出腰间的天地剑,决绝地刺入她的背心——
那一剑,毁灭了她对幸福的希冀;那一剑,粉碎了他的誓言与真心,但是那一剑,却稳固了儿子的王者之路……
“不——”殷蔷失控的尖叫,双腿一软,趺坐在地上。
太残酷了!这就是最终的一梦吗?
这就是她可怜、可悲的过去吗?
杀害她的人,竟是她今生的丈夫!
中剑的舞姬瞪大了眼,倒入他敞开的臂弯里。
她的血溅人他的眼,顺著颊流下来,像带血的眼泪。
“不韦……”她艰难地开口,血丝淌下唇角,“我们终究……不能在一起,也……不该在一起。”
他无法说话,也掉不出泪。
他心中所盛载的悲哀,早已超过了眼泪及言语所能负荷的程度。他所能做的,就是眼睁睁的望著自己心爱的女人,在自己的臂弯中断气。
秋风萧瑟,白色的芦苇迎风翻飞。
雪白的花絮似皑皑冬雪,逐风飘进朝阳宫,温存地依附在女子的鼻翼下,静止。
他伸出手,爱怜地抚摸著那苍白容颜,一再地、一再地,将她的形貌牢牢地镂进他的心田。他悉心地将她的散发梳成一个髻,然后从怀中掏出那只白玉簪,簪回她那浓密的云鬓。
此时,大门被猛地推开,赢政跌跌撞撞的冲了进来,年轻的面容惨白,他仆在舞姬的尸首旁,痛喊:“母后!”
他接获眼线的通报,得知母后的“奸夫”吕不韦潜入朝阳殿。他埋伏在殿外,想要一举成擒,将他碎尸万段,但他却听到了他出生至今,一直不知道的事实——原来,吕不韦竟是……他的……
赢政抬起脸,以破碎的声音问道:“仲父!回答我,我到底是谁的儿子?”
他凝视著自己的独子,宁死不改其志。
“你是先皇的儿子,是赢氏子孙!这一点,你毋庸置疑!”他斩钉截铁地说。
赢政不相信。
“但是……我听见……”
他不理会他,迳自以食指沾著舞姬的鲜血,用绝望的深情以吻立誓:“舞姬,今生,我负了你。来世,我必偿还!”
他拿起那把染了血的绝世名剑,毫不犹豫地横过自己的颈项——
殷蔷尖叫地抱住了头,耳边充满赢政凄厉的吼叫——
“不要!仲父!”
殷蔷埋在膝上痛哭著,说不出来为了什么而哭,也许是为舞姬,也许是为吕不韦,也或者……是为那不幸的命运而哭。
不知道过了多久,吼叫声听不见了,她颤抖地抬起头来……
舞姬不见了。
吕不韦与赢政不见了。
朝阳宫也不知所踪。
就连北斗都消失了。
眼前,是她原先所在的库房。
布满铜锈的天地剑,冰冷地躺在她跟前。
然后,她看见了她前世与今生唯一所爱的男人——
严灏。
第十章
“……殷蔷。”严灏轻唤。
她没有回答,只是直直地瞪视著他,那眼神好似将他当成一个陌生人。
当严灏看见她的眼神之后,他就知道什么都完了。
他拾起地上的天地剑,收回石英玻璃柜里,然后弯下身想要扶起她。但是,当他的手要碰到她的时候,她受惊般的跳了起来,远远的躲到另一个角落去,黑白分明的眼眸中充满了惧意。
她怕他!
天哪!她怕他!
当他发现这一点的时候,严灏觉得自己的心快要碎了。
他强自咽下喉中的苦涩,低哑地道:“我不会过去,不会再碰你,但是,我希望你听我说几句话。”
殷蔷别过身去,几不可见地轻轻点了下头。
“我想,天地剑已触动了你最后的记忆,引你看完了所有的梦境,同时,也知道了舞姬的死因——杀害她的人,是我。”
听见他亲口承认,她颤栗了一下。
“诚如你所见,我背弃了舞姬的爱情,在我以死相殉之后,我到了人类所谓的……阴间。”
他缥缈的眼眸穿过了空气中的某一点,幽幽的倾诉千年前的往事。
“你先我而去,但我却找不到你,北斗告诉我,你早已投入轮回转生,藉此永远的离开我,不再与我相见。我不死心,我不肯离开阴间,非要等到你,亲口向你说声抱歉……”
这些话,放在心里整整两千年,直至今日,他才能够亲口对她说。
“有好几次,我见到了你,可是你早巳不记得我。不管我对你说什么,你都没有反应,只有我还牢牢的记得那一世的种种。
我不肯投胎,就是为了记得那早已无人记得的过去……秦朝覆灭了,汉朝取而代之:汉朝亡了,唐代替之……我就这么过了两千多年。”
殷蔷捣著唇,哭了。
严灏想走过去拥抱她,但是他不敢。他害怕再度看见她恐惧的目光,那会使他崩溃。
“然后,北斗特地来找我。他问我,要继续等下去,还是要搏它一回?我很犹豫,不知道该如何选择;我害怕一旦转生,会将所有的一切都忘记,但更害怕遇不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