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份领悟下,他的心变得更敏感、更脆弱,因此他用尽一切力量为自己砌了一道铜墙,为自己的灵魂提供一份安全感。
「你长得很像舅舅。」袁萃英的话虽不带一丝恶意,劭深却很想告诉她,这句话对他而言是奇耻大辱。
「你长得比我更像他。」劭深冷冷的指出,在隼棠尖锐眼神的注视下观察她的反应,静静等待她咬下或避开这道明显的饵,但她只是微微一笑。
「我也这么觉得,大概是我妈妈和你爸爸长得太像了,兄妹长得像有个好处,即使被拆散,还是很容易认得出来。」她似乎意有所指,但劭深说服自己别太钻牛角尖,因为他们是一对从未相聚过的姊弟,何来拆散之有?
「她老是担心我哪天被人抓去当养子,都怪我小时候太皮了,爸常威胁说要把我送给别人。」隼棠笑著打圆场,萃英没有驳斥他的解释,不变的微笑仿佛在告诉劭深,他的猜测和试探都是多余。
「你是不是从楼梯上摔下来过?怎么连脸都摔伤了呢?」就一个虚弱的病患来说,萃英的体力显然还很足够,劭深从没见过如此憔悴的人能一口气说这么多话。
「这是打架打来的。」他头一次向人解释自己伤痕的来源,也许是为了吓吓这朵病入膏盲的温室花朵吧!
「你会打架?」萃英看起来既兴奋又惊异,隼棠则在病榻旁不安的抚平床单上的皱褶。
「野孩子都会打架。」劭深带著鄙夷的心情等待他们脸上浮现厌恶。
「改天你得教隼棠几招,」萃英笑咪咪的,「免得他老被人欺负。」
「有保镖保护,干嘛跟一个野孩子学打架?」劭深斜瞪隼棠一眼。
「饶了我吧!我可不想让保镖一天二十四小时跟在身边,和女朋友约会时就啥也别做了。」隼棠苦著脸,萃英轻笑出声,劭深也差点露出笑容。
「要我教你也行,不过你得付钱。」劭深的条件令隼棠和萃英目瞪门呆。
「我要付钱?」隼棠低声重复他的话。
「你以为我是被人白打到大的吗?」
「我当你的家教还不够抵我学打架的学费?」隼棠的表情开始扭曲。
「我可没求你当我的家教。」劭深双手抱胸,不可一世的说。
「你要收多少?」隼棠无可奈何的问。
「一个月一万块钱。」
「一万?你这分明是在坑人!」隼棠尖声抗让,「你起码打个对折。」
「凭什么?」劭深不以为然的挑起一道眉。
「我是你表哥吔!」
「两天前我才认识你。」他的态度表明了「别用亲戚关系来压我」的讯息。
「你们两个好像女人似的讨价还价。」萃英咯咯轻笑,却不幸引起一阵乾咳,隼棠连忙过去轻拍她的背,喂她喝下一杯水後,她的咳嗽才缓下来,脸庞却因用力而涨红著。
「这样吧!我出一半,当做参观费。」萃英继续之前的话题。
「你要看我学?」隼棠惊讶地问。
「嗯,每天待在这里好无聊,我坐在轮椅上,不会妨碍到你们吧?」她充满期待的看向劭深。
「不会。」他冷淡地回答,看见她松了一门气。
「不过学费不能再低吗?一万块对我们这两个没工作的人来说,好像太高了点。」萃英再度期待的问,这次连隼棠都流露出恳求的目光。
其实劭深也不是真的有意收这么多钱,只是想捉弄他们一下罢了。
「五千元,不能再低了。」他的让步令隼棠眉开眼笑,而萃英本想展露出更灿烂的微笑,但她一扯开嘴角便开始咳嗽,咳得仿佛肺叶已经揪成一团,隼棠赶忙找来特别看护,最後,劭深和隼棠都被赶出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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劭深在後来的两个星期中过得相当愉快,隼棠教他功课,他教隼棠搏击,萃英则总是在他们身边观赏、轻笑。他们不会排斥劭深的身分、不会对他的缺乏教养皱眉、不会恶意捉弄他的自尊心,更不会讽刺他飞上枝头当凤凰的处境,在他们脸上,劭深看过这辈子最多次针对他而扬起的微笑。渐渐的,他接受隼棠和萃英成为他的家人,虽然他的态度依然冷淡,但相较於其他劭深根本置之不理的苏家成员,隼棠和萃英在他心中的地位显得重要多了。
劭深是最後一个听到萃英说话,也是最後一个看见她张开眼睛时的人。那天早上隼棠去学校上课,萃英要求劭深陪她列庭院去晒晒太阳,劭深即使担心外面的冷风会使她的病情加速恶化,他还是无言的答应了,因为他看得出萃英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他抱她坐进轮椅,推她来到庭院的草皮上,依她的要求抱她坐在院中的木椅上後,自己也跟著坐在她身边。
「好温暖。」萃英叹道,闭上眼、仰起头面对和煦的阳光。「劭深,你来到这里以後,有没有特别想念的人?」
「没有。」他不假思索的回答。
「甚至不想你妈妈?」
「想念那个爱享乐甚於爱家人的女人?多余!」劭深嗤鼻道。
「我很想念我妈妈。」萃英的口气中带著浓重的怀念,劭深不语,他相信她正要告诉他,藏在她心底很久的秘密。「隼棠一定已经告诉你,我是你亲姊姊的事了吧?」
劭深依然沉默著,他一点也不惊讶萃英会这么问,因为他老早就感觉出她已知道自己的身世秘密。
「他是不是还告诉你,我到现在还不知道自己就是他舅舅的女儿?」
「其实你早就知道了,而且也知道我第一次见到你时,是故意试探你的,不是吗?」劭深凝视著树上摇摇欲坠的枯黄树叶,即使不看她,也感觉得出她正微微一笑。
「十二岁那年,我就知道我真正的父母是谁了。」她低下头回想著,「虽然不常见到你爸爸,但我越长大越像他,你见过隼棠的妈妈,应该看得出她和你爸爸其实长得没那么像。」
「那是你怀疑自己身分的开端。」劭深肯定的说。
「的确,後来我又发现,从小到大,我的舅妈比我妈妈还关心我、疼爱我,也许有人会说那是因为她自己没有孩子,但她对隼棠便没有那份视如己出的感情。终於有一天,我发现我的学费、生活费、医药费都是你爸爸在付,我才确定自己是他的女儿,因为一个和外甥女不太亲近的舅舅没理由、也没义务负担她所有的开支。 」
「你为什么不说?所有证据都齐全了,你大可以要求改姓苏,争取身为苏萃英的权利。」
「当苏苹英能行什么权利?」她有些哀戚的问。「我是个体弱多病的女儿,像你爸爸那样封建的男人,他早把替他生了个废物女儿的元配打入冷宫了,恢复苏萃英的身分後我还是一无所有,更何况隼棠的父母待我不薄,当袁家的女儿远比姓苏要快乐多了。」
劭深在心底大声地认同她的话。
「如果我不是那么病恹恹的就好了,起码我还能和你多聚一段时间。」
劭深收回专注在枯叶上的视线,侧过头注视她苍白的面容。
「妈妈死後,我才知道自己有个同父异母的弟弟,隼棠虽是我名义上的弟弟,但我们的血缘毕竟有一段距离。」她虚弱的笑道,劭深注意到她的呼吸变得有点急促。
「别说了,你很虚弱。」
「就是因为这样我才要说,我现在还活著只是在等死,」她认命的语调令劭深的心中闪过一丝刺痛。「我常觉得老天爷很不公平,一对流著同一个父亲血液的亲姊弟,为什么命运差别这么大?」
「你怪我吗?」虽然劭深认为她会这么想是无可厚非,但他的心仍直觉地武装起来。
「为什么?」她反问他,「你只是个无辜的孩子,一个经由契约被生下来的孩子,而且过上这么多年来,你也没妨碍到我什么,我为什么要怪你?」
「因为我到最後被苏老头承认了,你却没有。」他指出她应该怪他的理由。
「或许吧!」她苦笑一下,「但你是我唯一的弟弟,还是个全世界最好看的弟弟,我怎么忍心怪你?」
「隼棠和你共同生活了那么久,他对你而言应该比较像亲弟弟吧!」劭深没有笑,即使面对垂死的唯一姊姊,他仍费力地想保持距离。
「他永远是我弟弟,我和他之间有很多快乐的回忆,就这么死了我不遗憾,但你是我真正的弟弟,我们却相处不到一个月,我也从没看你在任何人面前笑过,如果你在这襄真的那么不快乐,我既不放心也不甘心就这样死掉。」她望著他的眼神中有著泪水,眸底更有深切的怜爱和不舍,这令劭深有些动容。
她抬起一只手拨弄他额上柔软的发丝,接著轻触他的脸颊。劭深惊觉到她的手有多冰冷,冲动之下,他抓住她的手,想把自己手上的热度传给她。
「你该进屋里去了,你的手很冰。」他说著站起身,将轮椅拉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