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全身都在发抖,你抱我进去好吗?这样我也许可以温暖些。」她的微笑比方才更加孱弱,劭深没有考虑,轻柔的将她抱在怀中,迈步走向巨大的宅第。
「我一定是累了,我好想睡。」萃英在他怀中喃喃自语著,她的头靠向他的肩膀,惺忪的眼眸缓缓闭上。
就在通往屋内的大门前,劭深猝然止步,低头打量萃英灰白的面容,他甚至不必伸手去探她的鼻息,就知道她已不再呼吸了。望著她安详的容貌,一股强烈而无以名状的情感涌上心头,也许是因为她死前的那一番告白,又或许是他感受到自己又失去了一个至亲的人,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他缓缓跪倒在地,手指轻触她的发丝、肌肤,就像几分钟前她曾对他做的那样。
「别死,」自外婆去世後,这是他头一次为另一个人而哽咽。「别这么快就走,至少听我叫你一声姊姊,或看我笑一个再走……」温热的泪水滴在萃英的脸上,但是她的体温没有回升过一丝一毫,她肢体瘫软的偎在他怀中,毫无生气。劭深绝望的拥紧她,在她耳边轻轻地、破碎地低喃著姊姊,一遍又一遍……
第二章
西元一九九七年 仲秋
「她的生日为什么非得在我打烊之後才能庆祝?」柳之凡把无线电话筒夹在脸颊与肩膀之间,一手拿著刀子,熟练地在红萝卜上雕花。
「打烊之後你才有空嘛!」话筒的另一端传来贾碧容高分贝的嗓音。
「这次为什么不到我店里来庆祝了?」之凡平和的问道。
「在你店里是很方便,但每次都在同一个地方多无聊啊!偶尔也该有点变化嘛!」
对於碧容的说词,之凡没表示意见,只是一手端起盘子走出燠热的厨房,交给在吧台外等候的服务生,另一手接下话筒,活动一下已开始酸疼的颈子。
「之凡?」碧容询问的唤道,语气显得小心翼翼,仿佛担心自己冒犯了之凡。
「嗯哼?」
「你别老窝在那里,偶尔和大家一起出去玩,找找刺激嘛!」碧容近乎哀求的说。
我前半生的刺激已经太多了。之凡在心里嘀咕著。
「我这里打烊後都十一点了,你还出去玩,不怕你老公生气?」之凡背靠在厨房门边的墙壁上,顺手抓起一本杂志翻苫。
「他到新竹总公司开会了,後天才回来。」碧容兴奋的语气好像巴不得丈夫不在身边似的。「小惠也要来。」小惠是大家对吕惠的「简称」。
「干嘛,她老公也出差啦?她要连儿子也一起带去吗?」
「别开玩笑了!」碧容嗤鼻道,「阿威说要让小惠出去轻松一下,只要她别疯到忘了家里还有老公和儿子。」
吕惠的丈夫刘威是多数女人眼中的新好男人,体贴、老实、长相不赖,只不过大学时代就被吕惠给「拐」去当男朋友了,他们交往八年才步入礼堂,现在有个三岁儿子。
「半夜还有什么地方好去的?」之凡叹口气问,知道碧容必定会想尽一切方法说服她赴约。而且从碧容兴奋异常的口气听来,她选的八成是会让一般人心脏衰竭的地方。
「一间叫『枪与玫瑰』的俱乐部,前几天我朋友带我去过一趟,帅哥多得让你数不完,你绝对想不到那里有多棒!」碧容的声音提高了几度,逼不得已,之凡把话筒稍微挪开几寸。
我的确是想像不到。之凡把这句无礼的反驳吞回肚里。「还有谁要去?」
「阿诗是今晚的主角,她姊姊阿音也会去。拜托你、求求你,别成为我们这群人里面最难搞定的人,OK?」碧容大概只差没跪在地上求她了。
之凡叹口气,碧容约的都是她店里的熟客,看来这次是逃不掉了。
「好吧!告诉我地址,我去找你们。」之凡把杂志扔回原处,一手插进牛仔裤口袋里。
约好了时间及地点之後,之凡挂了电话,开始发呆。
「南城咖啡馆」开幕至今已经六年,环境好、餐饮棒,生意自然不错。贾碧容、吕惠、戴音葵和戴诗葵姊妹是店里的常客,她们四个还是同一家公司、不同部门的同事。一开始她们便对店里的餐点赞不绝口,得知厨师们的手艺是由老板娘柳之凡亲自调教出来的之後,四个女人像遇到偶像似的,急切地把之凡列入她们的朋友名单之中,一有空就缠著她,向她请教厨艺,除了放假日,她们几乎天天相约到这里来吃午餐。三年半後她们才知道之凡的个性淡然、独来独往,除了常来光顾的客人之外,她没有其他特别要好的朋友。
她们对她的了解仅止於咖啡馆开幕後的柳之凡,因为之凡从来不提往事,像个既没有家人、也没有回忆,只是从某个空间里突然蹦出来,而且一出生就已经二十二岁的异种,殊不知今年二十八岁的她曾有段桀骛不驯、自暴自弃的凌乱岁月。
十九岁时随著男友误入歧途,离家出走、参与黑帮。她抽烟、喝酒、飙车,还介入过黑帮火并,以过人的勇气和机智赢得青凤堂堂主庄兆龙的青睐,加入黑帮後的第一个月,她与男友分手,成为庄兆龙的女人,当时的庄兆龙三十五岁,有个三岁的智障儿子,老婆在儿子出生後即离家出走,不愿负起做母亲的责任,而庄兆龙因忙於打天下,所以把儿子留给祖母照顾。
青凤堂刚开始虽是个不甚起眼的小帮派,但窜起的速度却令其他帮派不敢小觑,很快的,庄兆龙的名号随著青凤堂一贯的狠硬作风水涨船高。
庄兆龙一直不太愿意让之凡太过深入的涉足帮派事务,他也以疼爱身边的小女人出名,他出钱让她去学烹饪、调酒,她满二十二岁时,他帮她找了间上下层各五十坪大的店面,一楼装潢成咖啡馆,二楼则是他们的住家。在局外人眼中,之凡是庄兆龙的女人;在青凤堂旗下弟兄的眼中,之凡是他们的大姊大,虽然她很少干涉堂门的事;然而在之凡心中,庄兆龙是她的恩人,他们之间像父女、像朋友,但从来不像情人,即使之凡曾为了报恩而想献身,庄兆龙却不肯碰她一根手指。
他会去找其他女人发泄需要,但从不逗留,也不留恋,甚至不让手下弟兄们知道他对之凡「不忠实」,因此除了当事人,没有人知道他们俩不曾同床共枕过。
之凡知道他在保护她,怜惜她还是个拥有遥远未来及梦想的女人,他希望她能脱离那个环境,找个好男人共度一生。有一阵子,之凡嘲笑他的高贵行径,她告诉他她又不是什么纯洁无知的处女,她的第一次早献给那个带她进入黑道的初恋男友,但庄兆龙很严肃的斥责她不该这么轻视自己,她必须为了脱离黑道而重新出发,不管她的过去有多么紊乱,整顿过後的她有足够的资格去追寻自己的聿福。
她听了他的话,藉由他的资助,学会了一切她所能和想学的,也不再过问堂口里的大小杂事,庄兆龙对她比亲生父亲还要有耐性。然而,咖啡馆开幕的前一个月,庄兆龙在北部遇刺身亡,死前托人带口讯给之凡,不准她再与任何黑帮有所牵连。
就这样,之凡脱离了黑社会,专心一意的经营庄兆龙留给她的咖啡馆,昔日的帮派弟兄们不曾来找过她,因此她对青凤堂目前的动态一无所知。现在,她每个月固定汇钱给庄兆龙的母亲,好让无法再出外谋生的她能放心的照顾弱智的孙子。三年後,咖啡馆的生意已稳定下来,需要她烦心的事情不再堆积如山,她开始执笔创作,笔名楠笙,三年下来虽只写了十一本爱情小说,但已渐渐打响知名度,创造出只属於她的朴实、生动风格。
八年没有回家了。离家出走後,唯一一次回去还是庄兆龙派人押著她去的,当地人还在巷子口偷窥时,有个邻居认出她来,那个人讪讪的告诉地,早在她离家一个礼拜後,她父亲就不顾母亲和之凡孪生哥哥的反对,自行登报和她脱离父女关系。
结果,她头也不回的离开巷子口,钻进车里,让人带回庄兆龙身边,一路上压抑著心痛和後悔的眼泪,紧咬著下唇直到渗出血丝来。
以樊是早她四分钟出生的孪生哥哥,兄妹俩感情很好,哥哥聪颖乖巧、妹妹精明叛逆。五年前,她从杂志上得知以樊成了年轻有为的知名建筑设计师,她为他感到骄傲,也因此更不愿让人发现以樊有个堕落过的孪生妹妹。
「老板娘,」服务生站在吧台外唤她。「田小姐找你。」
之凡回过神来,顺著服务生所指的方向望去,出版社的主编田菁翎已经坐在靠窗的一个位子上,正对著她微笑挥手。之凡回以微笑,迅速调了杯田菁翎最爱的水果晶钻後,离开了吧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