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九九 > 七巧要出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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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呀」地一声,门板打开,七巧站在那儿,鬓发微乱,脸色苍白,双眼红肿,眼下晕黑,那憔悴模样简直像是生病了。

  牛青石忧心地注视她。「妳什么时候来的?」

  「我半夜就来了。爹要拿走这铺子,我当然不让他拿,这是我的店……」七巧说着便滴下大颗泪珠。「我除了关紧门,不知道该怎么办。可我知道……我知道你一定有办法的……我一直在等你来……」

  牛青石心头一紧,什么时候他已经深深为她所信赖了?

  「妳先坐下来休息。」他大着胆,轻扶她的手臂。

  七巧任他扶着走了几步路,一坐到椅凳上,她突然抬起头,神色坚定地道:「牛老板,我欠你的,一定会还你。」

  「现在别说这个,妳看起来很累,今天还要开店吗?」

  「只要我夏七巧在,这铺子一定会开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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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唉!她今天哪有心情开店。

  才过中午,七巧便将钥匙交给采苹,说是要回家补眠,可走着走着,却是离家越来越远,此刻也不知道走到苏州的哪一条河边了。

  明明是炎热夏日,她怎么觉得好冷、好累?但若不回家,她又要去哪儿为自己找个歇处呢?

  前头有座小庙,传来杂乱无章的撞钟声音,她听了更加头痛。

  「女施主,一文钱撞一回钟,保证妳不枉来一趟寒山寺。」一个胖和尚站在庙门外,双手合十向她招呼。

  啥?她脚力这么好,竟然走到姑苏城外寒山寺了?!此时又是一阵当当乱响,好象不敲破那口钟就不罢休,七巧拿手掌掩起耳朵,皱眉道:

  「我没钱。」

  「这不是钱吗?」胖和尚指了七巧左手腕的铜钱手炼。「要不女施主舍了这链子,妳想敲几回钟,都随妳。」

  「我不舍。」七巧赶忙掩起袖子。为什么人人都想拿她的东西?

  「我给你两文钱。」身后突然传来她最熟悉不过的声音。

  「谢谢施主了,请和这位小姐上钟楼。」胖和尚喜孜孜地道。

  「牛老板?!」七巧惊讶地回头。「你怎么在这里?」

  「夏小姐,我终于找到妳了。」

  牛青石胸前衣襟汗湿了一片,还在大口喘息,看来是跑上好一段路了,七巧略感不安,他找她找得很急?

  「你不是有北京来的客人吗?」

  「谈好事情了,我叫汤元带他去逛盘门三景。」

  「这……不好吧?」他果然是特地来找她的,七巧低垂着头道:「牛老板你不用理我……」

  「采苹说妳要回家,可妳家的家仆却跑来铺子找妳。」牛青石掩不住担心的神色,带着责备的语气道:「妳不见了,大家都很担心。」

  这个「大家」,是哪个「大家」?七巧欲言又止,一瞧见牛青石站在大太阳底下,头皮晒得亮闪闪的,原来他的头脸也被汗水浸湿了。

  她低下了头,掏出帕子,伸直了手臂就递出去。

  忽然一条手臂直挺挺地伸到眼下,牛青石十分诧异,正待问明原委,再定睛一看,见到那条捏在她掌心里的绣花帕子,他就明白了。

  「多谢夏小姐。」他小心地拿起帕子,闻到了上头淡淡的香味。

  七巧仍是低头说话。「嗯,本来我是想回家,可我怕爹生气了,将我关在房里,那就再也无法出门了。」

  「妳总不能不回去吧?」

  七巧望向遥远的天边,绞着手指头,抿唇无语。

  「进去敲个钟,舒散一下。」牛青石也瞧见了她彷徨的神情。

  「不了,怪吵人的。」七巧摇摇头,往水岸边走去,只见两旁光秃秃的黄泥滩,一条黑油油的小河,泊着两只破旧的乌蓬船,她失望至极,趁机将满腔郁闷发泄了出来。「江边怎么没有枫树?这也不是渔船,那又要如何江枫渔火对愁眠?」

  「即使有枫树,也是唐代的枫树。」牛青石站到她身边,陪她一起看周遭平凡无奇的风景。「历经一千多年的岁月,妳瞧的这座枫桥也不是张继夜泊的枫桥。」

  「好有禅意!」七巧茅塞顿开,绽开了笑脸道:「当然更不可能有唐代的渔舟了,一切只存在诗文里,我还找什么呀!」

  「待会儿上枫桥大街,我给妳买幅枫桥夜泊的图画?」

  「别费那个钱了。」七巧更惊喜地道:「牛老板,你也懂诗?」

  「很意外?」牛青石微笑道:「身为苏州人,不免要了解苏州掌故,有人来了,还可以唬弄一番,不过我懂得的也只有这些了。」

  「不,你一定还懂更多……」望见那张俊朗得出奇的黝黑脸孔,七巧不觉多看了一眼,蓦地脸蛋一热,又低下头道:「你怎么不擦汗?」

  「喔,我擦。」牛青石不知所措地拿帕子轻拭额头汗水。

  原先轻松愉快的气氛又变得僵硬,七巧低头往前走着,轻轻拿脚尖将地上的小石子踢开。

  「牛老板,我想问你,牛老爷子是秀才,他怎没教你读书?」

  牛青石跟着她的脚步,如实道来:「我爹很用功,一有空就念书,倒也教了我几个字;可我瞧他念书辛苦,又是小孩儿贪玩,就打定主意不念书,只跟在娘身边帮忙缫丝织布,有时熬个糖葫芦出去叫卖。」

  「老爷子整天在家念书?」

  「不,他本来兼了几处教席,教了几年,教的学生都考上举人了,他还只是秀才,因此他将教席辞了,专心在家念书。」

  「就是你十岁那年?」七巧小声地问道。

  「是的。采苹刚出生没多久,娘生了病,家里存的钱都用完了,又到了爹应试的时候,爹本来不愿去,是娘催着爹进去考,才考出来,娘就走了,那年也因为爹担心娘的病情,卷子写得不好,所以没考上。」

  接下来的七巧都知道了。老爷子伤心欲绝,日日上坟哭泣,绝口不再提科考之事。为了养活三个孩子,他到街上摆摊卖字画,一天收摊晚了,仍摸黑上坟看亡妻,一不留神跌入新挖的坟坑,半夜才被人救了上来,虽然没有受伤,醒来却是吵着要去贡院考试,还急急地找出论语捧读起来。

  从此就这么痴痴癫癫读了十七年。

  牛老爷子的一生也是够坎坷了,七巧光是想着,心就酸了。

  「牛老板,你怨你爹吗?」

  「不怨。」牛青石笑了,俊颜朗朗,双眸炯炯。「很多事情,爹一定也不想的,谁愿意跌出失心疯,连自己都顾不了?」

  那格外开朗的神情令七巧备感好奇。「可是从此你挑起重担……」

  「夏小姐,妳瞧。」牛青石弯下身,捡起一块石头,拿双掌叠住,只露出一半。「妳说这石头是圆的还是方的?」

  「圆的。」七巧很肯定地盯住那月饼似的半颗石头。

  「我却说它是方的。」牛青石打开手掌,将石头转了个方向,果然现出略有棱角的方形石头,他又微笑道:「一件事物,妳从不同的角度去看,就有不同的看法,没有好坏,没有对错,命运如此,造就了今天的牛记粮行,一切就谢谢老天爷吧。」

  「喔……」七巧若有所悟,眨了眨长长的睫毛,又锲而不舍地问道:「那么,我该不该听我爹的话,关掉铺子,回家当个乖女儿?」

  「妳自己觉得呢?心里想一想,这样做会如何,那样做又会如何。」牛青石不给她答案,而是指了岸边一棵低矮的小树。「妳看它现在一树的绿叶,到了秋天,叶子变黄,冬天就全掉光了。过两年妳再来看,它一定会长高些,也说不定被雷打到,反而矮了一截。但无论如何,只要它还活着,它就会一直长大下去。」

  万物按四时生长,季节递嬗,各自呈现不同的样貌,中间或许风调雨顺,也或许风吹雨打,但继续成长的心愿是不会改变的。

  七巧懂了。

  走到这个地步,已经不是当初单纯只为还债的初衷,她在七姑娘小铺找到不一样的人生,也寻回本性,明白自己再也不会回去当那种只会遵守「三从四德」、「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温顺大小姐了。

  「牛老板,原来你不是只会板起脸孔说教,老要赶我回家。」她兴奋地道:「你好聪明,懂好多道理喔!」

  牛青石避开那双清亮灵动的黑瞳,将手中的石头往河里丢了出去,石头在水面弹跳了三下水漂儿,便咚地沉入河底,溅出一圈水花。

  「都是伯伯教我的。虽然我常常要妳回家当大小姐,但那是我以为妳一时兴起无法持久,也怕妳辛苦做不来;后来见妳做出兴趣,我也希望妳能继续做自己想做的事。」

  彷佛寻觅到了知音,七巧心头一阵火热,忘神地看着牛青石微笑的脸孔。谁说一定要懂得谈诗论文才能跟她心意契合?

  相识以来,由原本的未婚夫婿尴尬身分,变成如今的亦师亦友亦兄长,世间哪有一个债主会对欠债的那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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