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哥想得周到,很好。」陈万利赞叹一声。「小小年纪,难得仁厚呀。」
「小兄弟真是好人。」陈发见机行事,又是帮老爷洒银子的时候了,他掏了腰包。「这里有几锭碎银,你拿去贴补部分损失。」
「我不是乞丐,我不拿你的钱。」
牛青石抹去额头汗水,将最后一坨灰烬拨入坑里,望着逐渐熄灭的火花,他想到了那个炎炎夏日正午,想到了七巧小姑娘摊着大元宝的粉嫩小手掌,也想到了她那张娇憨可爱的笑脸。
他用力摇头,再铲下泥土,掩埋灰烬。
「阿发,收起来。」陈万利摆手示意,走到半青石身边,颇感兴味地拍拍他的背部。「瞧小哥人穷志不穷,脚踏实地,心地好,肯努力,有见识,有骨气……唉!这身子骨是单薄些,你叫牛青石?几岁了?」
「我十六岁。」牛青石没空理会这位笑咪咪的奇怪大爷,专心用铁铲拍平填实的土坑。
「家里还有什么人?」
「有爹爹,弟弟,小妹。」
「如果我没猜错……」陈万利得意地捋胡子,他是见多识广,一猜便知啊。「你家弟弟一定很会念书,你赚钱供弟弟读书?」
「嗯。」牛青石又用脚踏了踏地面。
陈发心知肚明,老爷的大善人心肠又在蠢蠢欲动了。十一年前捡回一个哭墓娃娃回家念书,如今又想捡个现成的聪明孩童帮陈家挣功名?
「老爷啊,我们陈家今年已经出一个秀才了。」
「我不打他家弟弟的主意,我要的是他。」陈万利指向牛青石。
牛青石不明所以,低头看了自己一身破旧的衣裳,不知道这位大老爷要他的什么东西。
陈发又道:「老爷,咱陈家上上下下精明能干,连仆役丫鬟也像泥鳅一样滑溜,不缺人手帮忙做生意啊。」
「是不缺,但我们可以为苏州城养出一个做生意的人才。」
「可老爷刚刚才说,苏州奸商太多,不打算在这儿设货行了。」
「我不设,他可以设啊!」陈万利越说越开心,心底正在酝酿一个宏伟的大计画。「牛青石,有兴趣跟我学做生意吗?」
「我不认识你。」牛青石谨慎地道。
陈发赶紧帮老爷打知名度。「你去问你熟识的店家,看他们是否听过绍兴大盐商、大善人陈万利陈老爷,就知道我家老爷是何许人物了。」
陈万利又笑咪咪地道:「我在扬州有一间货栈,各式货物南来北往,四通八达,让你看上两年,保证学得其中精髓。对了,你识字吗?」
「不识。」
「唉!那得再加上一年了。就三年的时间,你跟我上北京,下广州,四处见见世面,增广见闻。」陈万利兴奋极了,双眼发光,恨不得立刻拐走这只大牛,好好调教他经商的本领。
「我不能离开我爹和弟妹。」牛青石如听梦话,不置可否地摇头。
「我给你三年一百两的安家费。这段期间你待扬州,吃我的,住我的,我不会再给你薪饷。三年后,我借你一百两银子,你去发展自己的生意;再过一年,你要还我二百两。」
牛青石听得胡涂,觉得很不可思议。借一百两得还两百两,实在是狮子大开口,但三年一百两的安家费他可听得清清楚楚。
陈发察言观色,他的任务就是及时提醒老爷做事不可太过莽撞。
「唉!老爷,你吓到牛兄弟了,这么重大的决定,哪是你唬弄个两句,他就会乖乖跟我们走。」
「是了!」陈万利击掌笑道:「牛青石,我三天后离开苏州,给你三天的时间考虑,我住迎宾客栈天字第一号房,想通了就来找我。」
陈发猛点头,笑得眼睛瞇成一条线。「我家老爷从来不收徒弟,牛兄弟,这可是你千载难逢的机会喔。」
牛青石握住铁铲,望着两个弥勒佛也似的人物离去,脑袋还是一团混乱,犹不知自己到底遇见了何方神圣。
寒风呼呼地吹,吹开了乌云,吹皱了河水,波光潋滟,倒映出一片晴空。
第二章
十年后,乾隆二十二年。
秋高气爽,清风拂过一畦盛开的菊花,吹进夏府大宅,将淡淡花香飘送进大厅,为豪门宅院添上些许清雅气息。
大老爷夏公明却是浑身冒汗,拿眼猛瞪不中用的笨管家,再猛喝一口冷茶,却呛得喉头发凉,忙用衣袖抹了一把湿胡子,紧张地望向贵客。
坐在他下首的男子身穿简单的灰棉袍,脚上是寻常的黑布鞋,气定神闲地放下杯盅,一双炯炯有神的黑眸也望了过来。
「夏老爷,今天牛某三度拜访,贵府积欠两年的米粮钱也该还了,否则您签下的抵约合同,在下就要请官府监督,履行田地转移了。」
夏公明很不情愿地再看一遍手中的契约,一式两份,他和牛老板手中各持一份,上头都有他的亲笔签押和用印。订约时间是一年三个月前,那时夏府已拖欠一年的米钱,没有粮行愿意再赊米给人口众多的夏宅,唯独牛记粮行要他签下一百亩田地的抵押契约,继续供给所需的米粮;唯一年到期无法清偿的话,就得无条件将夏府田地过到牛老板的名下。
那是祖产啊!夏公明心痛不已。他靠着收租还可以供宅子的花用,如今割掉一百亩,这叫他如何再为爱妾买珍贵的首饰呢。
牛青石见他不说话,又道:「牛某明白夏老爷的难处,所以三度展延还钱的期限,如今又过三个月,已是无可再延了。」
他语气坚定而温和,将契约折好放进怀里,手掌摩挲着椅子扶手。
这是上好的红木如意纹座椅。放眼望去,厅堂大柱挂着五彩绣凤妆缎幔子,靠墙的一张花梨木镶大理石桌上,放置一座牙雕山水插屏,两旁则立着景德镇的青花云龙纹天球瓶,而夏老爷一身绸缎,指头套上和阗青白玉扳指,脚边还摆放一个螺钿剔红圆肚痰盂。若是寻常债主见了,早就逼得夏家变卖家产还钱了。
但他不愿意这么做。他的恩人来自夏府,他知恩图报。
然而在商言商,宽限两年已经是极限,他年底前一定得清掉这笔烂帐。
「牛老板,这到底……欠了你多少钱?」夏公明抹了一头汗水。
「总共是二千一百二十七两,去掉零头,夏老爷给我二千两的银票即可。否则牛某就要您的田地了。」
「二千两?!」夏公明几欲晕眩,他一百亩良田都不止二千两了,可他偏偏拿不出二千两现银啊!
满腔郁恼无处发泄,只好将矛头指向瑟缩一旁的戴管家,大骂道:「都是你这个蠢蛋!不知量入为出,我夏家就败在你这个胡涂管家手上了!」
「老爷叫我花用,我就花了,小的是听命于老爷啊。」
「还说!客人来了,端杯清水就是待客之道,上好茶叶是留着自己喝的!还有,上回周三公子带一堆人来,你又是碧螺春,又是甜糕、乳酪酥,你当家里是开茶馆吗!」
戴管家无辜得快哭出来了。「周三公子是来谈大小姐的婚事,小的当他是未来姑爷,不敢怠慢,怎知老爷和他们谈不拢,一桩姻缘就吹了。」
「拿不出一千二百两,就别想娶夏家的女儿!」夏公明气呼呼地吹胡子瞪眼睛,突然又扼腕不已,垂头丧气地道:「唉!如果我答应他们提的一千两,至少我就可以偿还一半的米钱了……」
他似乎想到什么,一双老眼放出光芒,望向一表人才的牛青石。
「牛老板,您……尚未订亲吧?」夏公明涎着笑脸问道。
牛青石静静地喝下一口茶。
脑海里浮现出那张圆嫩可爱的小脸,耳畔也似乎听到她娇甜地喊一声大哥哥,更记得她那怎么擦也擦不完的泪水。
在他心目中,她一直只是个小姑娘,如今却也到了出阁的年纪?
听说,由于夏老爷索求高额聘金,又不愿送出体面的嫁妆,以致求亲人家纷纷打退堂鼓,让她仍待字闺中,空自蹉跎如花岁月。
蓦然心头一跳,他生出一个令他自己震惊、也最不可思议的念头。
他也不过大她八岁,若其它世家公子无缘娶她,他何尝不能接续十年前就结下的缘分呢?
「贵府的大小姐,今年十八岁,名字叫七巧?」他很镇定地问道。
「是啊……咦!你怎么知道?」夏公明讶异极了,女子闺名向来不为外人知,是哪个下人传了出去?但他没空理会这件事了,忙热烈地道:「不是我夸口,我家大闺女模样端正,文静乖巧,温柔贤淑,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绣工……」
「聘金二千两。」
「什么?」
「夏老爷,你所欠下的二千两粮钱,就当作牛某娶妻的聘金,成亲之日,小婿迎亲拜见岳父之时,当场撕毁这张契约。」牛青石拿出怀里的纸扬了扬。
「啊?!」
夏公明目瞪口呆,犹不能相信自己的好运,一跤坐倒在他的太师椅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