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刚才没吃饱?」牛青石十分惊讶。
「有啊,我吃了甜甜姐的大碗面,还有后来软软做的芋粉团,我吃得很饱。」七巧口里说着吃饱了,仍一边剥开粽叶,小心翼翼地捧着,先是深深吸闻一下味道,这才轻轻咬了一小口。
她的动作专注而虔诚,让她那张脸蛋显得更加明亮动人,牛青石大胆地看着她,以眼缓缓描绘过她秀致的眉、眼、鼻、嘴……
然而,随着她一口又一口地吃着,他又感到更加惊奇。果然海水不可斗量,这个小姑娘的食量──嗯,还真大。
七巧发现他在看她的吃相,红了脸问道:「你不吃?」
「我不饿。」
七巧顿悟道:「你是大老板,平日都上饭馆,不吃路边买的?」
「何以见得?」牛青石反问。
她就是不知道才猜的呀!她也很想了解,这些大老板平常是吃什么十全大补,竟能吃到精明能干、长袖善舞、一个个都能赚上大钱呢。
少说少错,七巧索性埋头吃粽子,像是要将每一颗糯米都吃出滋味来;因为她并不知道,下回是否还有出来逛街买东西的机会。
偷觑一眼,竟见牛青石也剥开粽子,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她心口塞窒的那块大石忽地一松,彷佛瞬间打通了彼此之间的信道。
原来,大老板也是普通人,大家都吃一样的东西啊。
嗯,有为者亦若是。既然都是吃五谷杂粮,那他做得到的事,她也做得到喽?
「牛老板,观前街是苏州最热闹的一条街吗?」
「是的,妳想去那儿逛逛?妳吃完就该回家了。」
「不是的。」他就是要她回家!他又不是她的老板,她大可不必听他的命令吧?「我想,既然那儿人多,我去那边摆摊,是不是能将这些首饰卖出去?」
「妳……」牛青石拿着粽子,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她。
七巧趁他又要说出「不要还钱」,赶忙道:「珠宝铺的老板不实在,欺负我是不懂事的小姑娘,与其让人家唬弄,不如我自己来卖。」
「妳知道怎么摆摊吗?」牛青石注视她单纯的神情。
「不就像那位粽子大哥,将东西摆出来卖就成了?」
「如果妳摆的地方不对,没有逛街人潮,东西就不好卖出去;再说妳卖的是首饰,若随随便便摆在地上,倒失了首饰的价值了。」
「那我该怎么办?」七巧浑身一热,她真的想得太简单了。
「我会抬来一张桌子,铺上丝绣巾子,将首饰一件件摆好,让过往客人一目了然,不必蹲下来也能瞧个清楚。」
「好,我就这样摆。」
「夏小姐,妳是名门千金,妳不能做这种事。」
「我不管是千金还是万金,欠了钱一样要还。」七巧神色坚定地道:「牛老板,我真的很想还你这笔钱。」
拗不过她了,牛青石心底苦笑。她这是任性?还是意志坚定?
「其实,是我欠小姐的人情……」
「什么?」
「没什么。」牛青石不想节外生枝,依着他平日立下决断的个性,立刻道:「既然小姐坚持一定要还钱,我有认识诚信可靠的珠宝店家,我帮妳将首饰拿去寄售,妳还我这些钱就够了。」
七巧喜出望外,又问道:「你说的寄售,要给人抽佣金吧?那不如自己开间小铺子,赚的钱归自己所有,然后一部分钱还你,一部分当个小本钱,再去添点绣线、帕子、一些姑娘家的玩意儿,这才能赚上更多的银子。」
「开铺子?」
「嗯,史记说:用贫求富,农不如工,工不如商,刺绣文不如倚市门……这个倚市门嘛!」七巧两颊红晕不褪,还是大胆说了出来。「司马迁的原意是倚门卖笑,可那是汉代的说法了。书是死的,人是活的,我也可以说是我在市集开了一间店,有店就有门,有门就有生意上门,有生意就有钱,再将这钱一点一滴还你,最后就能还完二千两欠银了。」
七巧有生以来,头一回完完整整地表达自己的想法,而且这还是突如其来的念头,说话对象又是一个曾经想娶她的男子──讲到最后,她才记起了她和牛青石之间的奇特关系,又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了。
「夏小姐,妳说得很好,牛某今天受教了。」
「我没见过世面,也不懂得营生,只会说书本上的道理,牛老板随便听听。那……你知道哪儿地点好,可以开店吗?」
牛青石哭笑不得。她才说不懂营生,接下来还是想开店?
「你不跟我说,没关系,我再去问人。」
此刻,七巧精神振奋,跃跃欲试;很多事情,自己没有走出第一步,又怎能将梦想化作真实呢?
她吃完粽子,解开系在腰间的荷包,往手掌倒出一堆碎银和铜板。
「对了,刚才甜甜姐坚持不收我的饭钱,这儿凑着约莫有二两银子,先还你。」
七巧摊开手掌,将手伸了出去。
懒洋洋的冬阳将银子晒得闪闪发光,犹如多年前,那个八岁小姑娘的小小掌心里也是摊着一块大元宝,神情坚定地要他拿去。
光阴流逝,牛青石不觉将目光凝定在她那张认真执拗的脸蛋。
对于一个会主动跑来要求退婚的千金小姐而言,或许她的个性就是与众不同吧。
就如同童年的她,就懂得溜开娘亲身边,睁着一双好奇的大眼睛,绽开甜美的笑容,拿起千里镜,看那闺阁外面的花花世界……
如今同样面对那双一样晶亮的水眸,他有一股为她完成心愿的冲动。
「夏小姐想开铺子的话,我可以出资。」
「出资?」
「不过,一切都得听我的安排,照我的话去做。」
这么霸道?!七巧迅速转念,她对做生意一窍不通,如今有现成的大老板帮她,只要将来能还钱,不再欠他人情,就算条件再苛刻,她也要咬牙答应。
「好!那就麻烦牛老板了。」
从牛青石那笃定的眼神看来,七巧隐隐约约感觉到,她以后的日子将会很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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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巧开店了。
一间小巧玲珑的铺子里,一张长桌铺上流苏刺绣绸巾,摆上各式各样的首饰;一只大柜里放着绣线、钮扣、丝绳等等女红材料,墙边摆放两张椅子,让客人可以坐下来看货;角落则是挤着一张小桌,放上笔墨纸砚,权充店主记帐的地方。
七巧紧张地东摸摸西弄弄,这边巾子抚平又抚平,那边墙上布帘拍了又拍,还不时整整她已经梳理得十分整齐的头发。
「夏小姐,妳该回家了。」牛青石不得不提醒她。
「我不回家。」
「妳答应过我,妳要听我的安排。」牛青石神情严肃,语带命令。
「这是我的店,我要自己看着。」
经过半个月的筹备工作,七巧和牛青石更熟了,讲起话来也不再那么拘谨。
「我叫采苹帮妳看店,妳只要抽空过来瞧瞧就行了。」
「牛老板,你开粮行,你也不可能坐在家里等着收帐,你还是得亲自打理,这才能放心,不是吗?你别老赶我回家了。」
「那妳爹娘那边要怎么交代?」
「我爹成日和客人清谈,还得应付那群姨娘,根本不会想到我;而我娘很胆小的,更要瞒着她。其实呀,只要百合在家,家人就会以为我像平日在房里读书刺绣。」
「我一再跟妳说过,开店做生意很辛苦,从早忙到晚,进货补货,还得担心盈亏……」
「牛老板,你每天恐吓我,我早不怕了,怕了还站在这儿吗?」
七巧转过身,拿着帕子抿唇偷笑。同样的话听多了,就知道他的心思:还不是怕她大小姐不能吃苦,所以想尽办法「赶」她回去。
牛青石见她梨涡浅绽,双目晶亮如星,就再也板不住脸孔了。
或许,他是低估了小姑娘的能耐,原以为她只是说说道理,他也就帮她张罗,挪个铺面让她「玩玩」,没想到她竟然认真做了下去。
「好,那一切就看妳了。」牛青石深深看着她。
「我一定会努力赚钱,还清你的粮钱。」
夏七巧充满自信地回答。这些日子来,她是越来越敢讲话了。
似乎每往外踏出一步、多看一个人、多说一句话、多知道一件事,她的胆子就大了些,想法也宽阔了些,再也不是局限在小小的院子里。
深闺日子固然无忧无愁,但成日读书写字,又不能考状元;刺绣画图,也只能给几位亲眷欣赏;弹筝赋曲,徒然伤春悲秋。她从来不知为何而活──或者说,她只是为男人而活: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
她想做自己的主人,所以她拒绝嫁给牛青石,却又因为拒婚,反而拉近了她和他的距离……
她脸颊陡地发热,就拿手指头划着桌沿,划来划去,一颗心也颠来倒去,竟忘了她还在跟牛青石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