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物?
我已经是身无长物的幽灵了。送我东西我也带不走啊!虽然心里那样想,我也无法表达我的想法。
我乖乖地坐在车厢里,把额头倚在车窗上,咬着指甲,望着风早一步一步走远,融人人群的背影。
风早没有把汽车的引擎熄灭。
车厢内还开着暖气。
他好像又忘了我是幽灵的事了!
我要不断眨着眼睛才能止住眼泪。
我的确是幽灵,在风早走进充满日常气氛的百货公司内为我选礼物的时候,我只能鬼鬼祟祟地躲在车厢内。
那天晚上,我们在家玩扑克牌。
风早很努力地想了很久,才想到这个我们可以一起玩的游戏。
不过,实际实行起来,还是困难重重。
我们无法玩“棉胎”,无法玩“讲大话”,也无法玩“七级猪”,只有重复地玩着“潜乌龟”。
我连胜七场,最后却仍然赌气地把扑克牌从茶几推向地上。
扑克牌撒了一地。
“干嘛生气了?”风早很有耐性地逐一拾起地上的牌。
“我们没有问题的。真的。我可以看见你。”风早用扑克牌指指自己的心。“我可以看见你笑的表情,想恶作剧捉弄我的表情、生气的表情、伤心的表情……我全都看得见。你现在一定是抱着膝直直盯着我看吧?”风早问。
他说对了!
但是,那只令我更想哭。
我们只是在自欺欺人,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我们相遇得太迟了。到底为甚么?
“你闭上眼睛。我数到一百你才张开眼。不准偷看!我有礼物给你。”
我叹口气,听话地闭上眼睛。
“一、二、三、四、五……”
我可以听见风早寒寒奉搴地弄着塑胶袋的声音。
我在车厢里,没偷看过他拿回来的百货公司塑胶袋里装着甚么。
我想,或许他买了一件新毛褛给我吧?
因为风早是那种很死心眼的人,他一定还在介怀弄丢了我的钮扣吧?
对他的心意,我虽然很高兴也很感谢,但是,我想我是无法穿起他送的毛褛的。
我试过在风早的衣柜里拿他的毛衣试试穿穿看,但根本套不上。
我的形体,应该在我心脏停止跳动那一刻便凝住了。
作为幽灵的我永远会披着这身衣服。
我人生的时间已经静止了。
永远不会变老。
永远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风早却还身处在流动的时间中央。
我们的交会,根本无法为他带来幸福。
“好了!张开眼睛看看!”
我睁开眼睛,茫然地望着跪在窗台上,带笑望向我这边的风早。
我抱起蓝眼娃娃走向他。
窗台的无缝玻璃上,贴满了彩色荧光睹喱贴。
我的店里也有卖这种圣诞装饰品。
红宝石色的五瓣小花、黄晶色的小星星、绿宝石色的四叶草、银白钻石色的雪花,蓝宝石色的小鸟……
风早关掉了客厅的大灯。
贴在窗玻璃上,各种不同可爱造型的荧光睹喱贴,像闪闪发光的宝石般,在漆黑中闪动着晶光,就像在朝向我眨眼睛。
我跪到窗台上,不明所以地调过脸望向风早。
“今天,你一定在想,我和文风早还是不行的。我还是无声无息地消失,还他自由吧?”风早静静地望着闪着光芒的小花、星星、四叶草、雪花和小鸟。“你绝对不可以那样想。由看见你的第一刻开始,我的眼光就不想离开你。虽然现在我无法再用眼睛看见你,但是……”风早指指心房的位置。“我看得见你,感觉得到你,你留在我身边,不要走。”风早深呼吸了一下。“我已经不要再想为甚么我们现在才遇上了,我只会想还好,我来得及遇上你……”风早摸了摸窗玻璃上发光的小星星。“这是我送你的礼物。
你好好记认着,这是你要回来的地方。我不知你们的世界到底怎么运行,有一天,会不会有甚么我无法抗拒的力量把你带走。那时候,你一定要找方法回来。”风早又口齿不清起来。“无论你在天上……甚么地方也好……不要迷路了,这才是……你的家,看见这些发光……公仔,你就一定不会迷路了,被带到多远也可以认得路回来……一定要回来……不要在我面前消失……”风早的眼眶润湿。“答应我,答应我好吗,你不会丢下我?不会突然不见了!”
我的泪水不断滴在怀里的娃娃上。
那透明又没有重量的泪水,娃娃感觉不到,风早也感觉不到。
然而,那不是悲伤的眼泪,而是幸福的眼泪。
传说女人是水造的吧?
因为太幸福了,所以水不断从我体内满溢出来。
我跪在窗户上,逐一爱惜地抚摸着每一颗风早送给我的“宝石”。
窗外是没有月色的漆黑夜空。
如果真的有天国的话,那么这一刻,天上的神明们,是否在看着被闪耀的“宝石”
围绕着的我和风早?
虽然在天上神明们的眼中,我们一定只是两个渺小得可怜的小人儿。
但是,他们却一定无法对我们视而不见的。
因为,那一瞬,我们身上一定散发着闪闪的光芒。
像宝石般闪耀着的恋爱光芒。
“你没想过吗?爱就像幽灵,看不见,摸不到,也能确信的,才是爱。”风早静静地说。
第六章
阳光很炙热。
穿着草色泳裤的青年,把双脚插进泳池清凉的池水里,抬起头眯着眼睛,看着烈日高挂的蓝天。
青年的脖颈渗着汗滴,汗珠从他的脖颈滑下,流过显露出肋骨形状的赤裸上身。
青年的肤色散发着一股缺乏日晒的苍白透明感。
从刚才开始,青年就一直意识到烙在自己身上的那道视线。
青年觉得一颗心像被头上的红太阳烧着了般灼热难耐。
他咬着牙隐忍着不移动身体,不与那个人目光相接。
因为他知道,他每次想抓住那道视线,那道视线就会畏缩地逃得远远的。
在泳池里嬉水也好,在池畔晒太阳也好,每个人都好像很热情地投入这个池畔夏日派对,享受着愉快美好的时光。
青年跟其他人—样,脸上挂着笑意,但他感到自己的心空空洞洞的。
青年像再也忍受不了地离开池畔,低着头急步走进大屋里。
青年笔直地走进厨房里。
想喝杯冰冻的饮料。
“想喝甚么?我太太做了冻柠檬水。”
青年蓦地转过身去。
“教授!”
同样是赤裸着上身,穿着卡其色短裤的中年男人,有一身锻链得很健硕的肌肉,笑起来眼角呈现深深的皱纹,像是连眼尾也带笑的开朗脸容。
“我看你玩得不太投入啊!现在是暑假,不要去想论文的事情!你呀!就是个性太认真,神经太聚绷,要学会放轻松一点!”教授笑着拍拍青年的肩头。
教授炙热的手掌,在青年肩上稍稍停留了—会。
时间像被微妙地拉长了几秒钟。
教授把柠檬水塞进青年手心里。“我太太调的柠檬水,最好喝的了!”
青年一直低垂着视线,注视着冰凉的饮料。
“教授跟太太很恩爱呀!结婚多少年了?”
青年故意背转身去。
他可以感觉到那道迫切的视线,又烙在他的肌肤上。
“十二年了。”教授的声音有点打颤,却故意打着哈哈。“老夫老妻了!”
“十二年了啊!”青年故意将声音拉长。
青年深吸一口气,不知哪儿来的勇气,一鼓作气地开口:气教授幸福吗?”
青年转过身去,只捕捉到那股热情的视线的尾巴。
教授不自然地调开目光。“当然!”
“教授的太太,真的幸福吗?”
教授的肩膊抖了抖。
“你是个胆小鬼!”青年清澈的眼瞳紧聚盯视着教授。
教授脸色—变,挂着恍惚的表情抬起脸。
两人无言地互相注视着。
恍惚中,青年好像看见教授眼中噙了泪。
掺杂着热情、屈辱与绝望的泪光。
教授再次把眼光移开。
青年的心,爬满了悲伤。
像无法释开的墨水般,浓浓黑黑的悲伤。
青年手中的玻璃杯滑落地上,崩裂的玻璃碎片散了一越。
青年呆呆地凝视着四散—地的玻璃碎片,突然迈出脚步,光着脚板踏过玻璃,皮开肉裂的脚底,渗出点点血丝。
青年冲出厨房,跑上屋内的回旋形楼梯。
教授也赤脚踩过玻璃碎片追出去。
四层楼梯间,留下斑斑点点回转再回转的血迹。
青年爬上天台的红砖石墙上,迎风而立。
教授脸色惨白地呆杵着。
“我不想自己的人生是个谎言。”青年调过脸来,以像婴儿般澄清的眼神注视着教授。“教授,爱,真的有那么难么?”
青年微微一笑,纵身跳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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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我们一起去了风早的工作室。
风早昨晚的话,好像为我们两颗旁徨的心,重新注入了力量。
昨晚我们又一起睡在暖暖的被窝里。
临睡前,风早还告诉了我很多他童年的趣事,听得蓝眼娃娃不断像被逗笑般被我抛上半空跳跃翻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