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血染红的银色长刀和纯洁无瑕的白色纸鹤,是差异多么巨大的两样东西,一个带来的是亲人无止尽的泪水,另一个带来的却是孩童无比欢欣的笑容。
早知道一开始老实当个街头的流浪艺人不就得了!何苦惹来日后满手血腥。
不、不行!他不可以又任自己沉浸在过去的阴霾!益庆猛然摇头,企图将灰涩的思绪赶出脑海,取而代之的是陆涤香天真无邪的笑容,以及陆匀香笑中带泪的欣慰面容。
虽然他对于美貌的女子早已提不起任何兴致,可是陆匀香身上卓然出尘的气质,却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她面带薄霜的容颜下,隐藏着寻常人不易察觉的哀伤。
他很好奇是怎样的环境,才会造就如此一位年轻女子肩上的那副重担。他有一个奇怪预感,若他置之不理,难保这名女子不会踏上跟他一般无奈的宿命。
他可不愿意让上天夺走这个曾让他惊艳的微笑,如果一只纸鹤、一条手绢可以抚慰他们姐弟的心,那么他愿意牺牲一切,换取他们更深更大的笑容。前提是,如果他还有这个资格的话!
“叩、叩!”
陆匀香手里端着一杯热腾腾的香茗,轻敲着益庆的房门。
她原想趁着早膳前,先请他品尝一杯陆记茶庄的特藏茶品,岂料,她等了一会儿,却不见他出声应门。
“益庆公子,你在吗?”陆匀香再次叩门问道,得到的回答依旧是一片沉默。
奇怪,这么早他上哪儿去了?她想着想着,忽然听见后院传来一阵淅沥沥的水声。
是辛妈、小梅还是长工阿柱?循着水声,她来到后院水井旁,愕然发现一位裸着上半身的男子,正汲取井里头的水,一桶桶地往头上猛浇。
三月的天气虽然已逐渐回暖,可是晨间的温度依旧甚低,有时草地上还会结起一层薄霜,而眼前居然有人不惧寒冷,敢以冰凉透骨的井水冲凉,她简直有些不敢置信。
晨间练武是益庆多年来养成的习惯,每当太阳升起,他便会起身到外头院子锻炼身体,或是舞刀、或是弄棍,不过现下没有配带任何武器的他,仅是单纯练练拳脚,却也热得满身是汗。
“啊!陆姑娘,早。”他头也不回,凭着脚步声便已辨出来人是谁,他放下手中木桶,左右用力摇头将湿发甩干,这才转身自然地对她露出粲然一笑。
不过对陆匀香来说,这可是她第一次直视男性的裸体,她吓了一跳赶紧闭上双眼,思绪却不禁飘回昨天和他的亲密接触,双颊忍不住飞红起来。
“益、益庆公子,可、可以请你先将衣服穿上吗?”
“什么衣服?”他一时之间还不知陆匀香所言何事,待看见她紧闭的双眼时,才记起此刻自己上半身是不着片缕的。
“对、对不起。”他慌忙地将上衣迅速穿起,迭声道歉。
陆匀香不敢马上张开双眼,可是他那身肌肉匀称的体魄,已进到她的脑海中久久不去,她的心跳不停地快速向上窜升,脸颊似乎更加发烫了。
第2章(2)
“可以了,你可以张开眼睛了。”他对于自己一时不察,而让她受到惊吓,感到相当抱歉。
她在平缓自己急促的呼吸后,慢慢睁开双眼,益庆那俊秀英挺的姿态随即映入眼帘。
她并不否认益庆是她目前为止所见过最英俊的男子,可是让她如此不知所措、芳心大乱的不是他的外表,而是他举手投足间不经意流露出来的率真,以及一股莫名的奇异魅力。
像是揉和快乐与悲伤的情绪般,他的脸上总是同时有着这两种性质迥然不同的神情,还有……他笑起来的样子太像涤香了,所以她无法将他当寻常男子看待。
益庆当然不知她此刻内心所想,在他眼中,陆匀香是一朵沐浴在月光下的白色茶花,娇弱却又如此凛然不可侵犯。他不曾对她抱持任何非份之想,只想在一旁好好守护着她,替她抵挡未来无情的飞雪风霜。
时间,在两人默默无言中悄悄流逝。待回神,不远处已传来小梅呼唤用膳。
“小姐、公子,请你们前往厅堂用早膳。”
“来了。”两人同声回答,随即跟随着小梅进到屋里。
可是走到一半,陆匀香这才想起手中那杯香茗尚未递给他。算了!反正茶也已经冷了。
但眼尖的益庆可没有忽略,他朝她顽皮一笑,伸手接过她手中的那杯冷茶,咕噜咕噜地三两口便全数喝了下去。
“这茶真是好喝!”他咂咂嘴,意犹未尽地赞美。
陆匀香为他突如其来的举动感到好气又好笑,脸上的薄冰又再一次融化,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对了,今日是我们茶庄制茶工作最后一天,不知益庆公子是否有兴趣与匀香一同前往?”
“嗯,当然。”
*
早饭过后,一帮制茶的师傅便陆续前来茶庄上工。
“小姐,今天怎么这么早就来了?”领头的张忠正吆喝着一帮手下,将最后几篓茶菁搬进锅炉房中待炒。
“忠哥,今天是你们最后一天上工了,真谢谢你们这段时间的帮忙,我已经吩咐小梅跟常伯上街买菜,准备今天晚上的收功宴,请你们大家务必赏光。”
这是建安地区许多茶庄多年来的惯例,在每季制茶工作结束的当天晚上,茶庄便会设宴款待辛苦工作的一帮制茶师傅。陆记茶庄虽然规模小,不像其它大茶庄可以请大厨师入府设宴,不过在小梅与辛兰的精心烹调之下,酒席倒也色香味俱全,再加上女主人陆匀香的尽心招待,张忠底下这批师傅,可是年年都很期盼这天的到来。
“这是当然。承蒙小姐抬举,我们这帮粗人才能在这里混口饭吃。”
“忠哥,你别这么说,匀香才要感谢各位百忙中还愿意抽空过来帮忙。要不是有你跟这帮师傅们,我们陆记茶庄也不会有今日。”
“小姐,你也别客气,这是我们应该做的。”一旁经过的师傅听到陆匀香如此谦虚,连忙笑着对她说道。
“是啊!是啊!能在小姐的茶庄里工作,才是我们的福气。”又有另一名中年师傅扛着一篓茶菁经过,出声赞同。
听见周遭此起彼落的赞成声音,陆匀香只觉内心一阵温暖,一时间感动到几乎说不出话来。
“各位师傅,我……”
“小姐,你不要再客气了,我们大伙儿都很高兴可以帮上小姐的忙。”正当张忠回话同时,他愕然发现一直跟在陆匀香身后左顾右盼、满脸好奇的益庆。“对了,这位是……”
她为自己的一时粗心感到抱歉万分,连忙向张忠介绍,“忠哥,这位是远从日本来的益庆公子,因为他对茶叶相当有兴趣,而且也十分有研究,所以我便邀请他一同前来观看各位师傅的工作情形。”
益庆听到她提起自己的名字,连忙收起一进门后便四处张望的好奇视线,正经八百地向大家自我介绍,“你们好,我叫益庆,是从大海很远的地方──日本来的。”
“忠哥,是不是可以让他看看制茶的过程?”陆匀香客气地向张忠问道。虽然她是茶庄的主人,可是一旦进入制茶院里,主事者便是张忠,基于礼仪,她一定要得到他的同意才行。
“放心,益庆公子交给我就行了,小姐你先过去吧。”他知道小姐十分挂心那品要参加鉴定大会的新茶。
陆匀香转身离去后,张忠克尽地主之谊,热心地替益庆介绍这间制茶院里的种种器具,以及茶叶的制程。
最后,他们来到了制作茶品最重要的地方──锅炉室。此时的屋里因为锅炉中的火已经升起,周围显得十分燥热,只见三个巨大的炉灶位在屋子正中央,每个炉灶上放着一个巨大的铁锅,铁锅大小足有两人手臂围起那么大。每个铁锅前则站着两位师傅,执着铁铲奋力翻炒锅里热气沸腾的茶菁,原本带着发酵味道的茶菁随着温度升高,逐渐散发出茶叶芳香的味道。
“这就是‘杀菁’了。发酵过的茶叶经过翻炒才能除掉臭气,真正散发出茶香,不过这还不算完成。”
张忠解说的同时,有两位师傅正将炒热的茶菁以锅铲铲至一个大桶子,再以抹布隔热抬起,准备送到下一个炉灶继续翻炒,没想到一个不注意,其中一人竟被脚边的竹篓绊倒,眼见一桶热腾腾的高温茶菁即将洒在另一名师傅身上。
“危险!”一旁众人大声喊叫,可是意外发生得实在太突然,看来应该没有人能够阻止悲剧发生了。
“啊!”那名即将被茶菁烫伤的师傅惊吓地闭起双眼,以手抱头、身躯蜷曲地放声大叫。岂料几秒钟过去了,预期的滚烫却并未降临在他身上,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他缓缓张开双眼,一映入眼帘的竟是益庆赤手空拳,高举那个装满炽热茶菁桶子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