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殷旭皇朝,承安元年。
苏州府。
边郊一个农家小院中。
五更天刚过,孟大嫂便开始叫唤:“芙蓉,明月,快起来收拾!”
她叫唤半天,才起来一个蓬头垢面、衣衫邋遢的少女,慢吞吞地走进厨房,边打着哈欠边道:“娘啊,怎么又要一大早叫人家起床?”
“早个屁啊!”孟大嫂气得一扫帚就打过去,“再睡,日头就要晒屁股啦!”
“哎哟!”少女咽回没打出的半个哈欠,赶紧躲开。
孟大嫂犹在骂骂咧咧:“真是,一个个生得跟猪一样!”
刚巧,旁边猪圈里养的花母猪仰起头“嗯哼”了几声,像在印证她的话。
“明月呢?”孟大嫂没好气地问老二芙蓉。
芙蓉缩了缩脖子,“我不知道……大姐好像已经出去了。”
“这个死丫头,再过几个时辰沈家的迎亲队伍就来啦,这个时候给我跑到哪里去”孟大嫂一听就要发火,“你快去把她给我找来!灶灰要抹抹,院子里的鸡屎也要扫掉,她身上好歹也要打扮一下,到底是嫁过去的人……”
芙蓉不敢再听老娘抱怨,赶紧回屋里洗了把脸,换件干净衣裳就跑出去找人。
等孟大嫂烧好早饭,叫醒老三流火,她才气喘吁吁地跑回来,“娘,我村前村后都找了,到处都不见大姐的人影!”
流火喝着粥、咬着烧饼,腮帮鼓鼓地道:“出了什么事?”
“你大姐一大早就不知死哪里去了!”孟大嫂气得站起,又一屁股坐下。
这时太阳刚刚升起,金灿灿地照进屋来,照得流火左手里的烧饼活像踱了金,“没事儿,”她笑嘻嘻地说,“大姐今天就要嫁人啦,她肯定是害羞,躲起来偷偷搽胭脂呢。”
“臭丫头,吃你的饼,少胡说八道——”孟大嫂又忍不住站起来,推了老三的脑袋一把,她嘴上骂得凶,可没舍得使什么力道,不过用指头那么轻轻一点。
孟大嫂年纪轻轻就寡居,独自抚养大了三个女儿,老大明月,老二芙蓉,老三流火,独老三的脾性最像老娘,着急或生气的时候一样的火爆爽直,加上年纪又最小,所以孟大嫂平日里最疼的就是老三。
当下孟大嫂就冲去老大和老二的屋子里查看,芙蓉大清早跑了一趟,肚子早已饿得“咕咕”叫,趁老娘不注意,手脚利索地从桌上拿过两个炸好的麻球,边大口咬着边跟在后面。
她们家平素穷得要死,母女四个经常不得不喝清粥来当早饭,说是粥,有时根本就是掺了米粒的清水,现在有烧饼和麻球,还有又稠又甜的粥喝,全赖半个月前有个媒婆来家里说亲,孟大嫂一听是本城最有名的绅商世家,也不管对方是不是缺胳膊断腿,狠狠心就答应把大女儿嫁过去。结果隔天沈家就送来大宗聘礼,有珠宝,有绸缎,还有几百个白花花的银元宝,乐得孟大嫂一连三天笑得牙根都酸了。
“这死丫头的东西怎么都没了?”孟大嫂翻找得气急败坏、火冒三丈,转过身来就去揪老二的耳朵,“就知道睡得像个死猪一样,你大姐什么时候走的?”
芙蓉痛得一张口,大半个油澄澄的麻球就掉在了地上,“呜……娘,我不知道……你叫醒我的时候大姐已经不在屋里了。我看她床铺整整齐齐,还以为她听你的话,去外面买东西了。”
“还想着吃是不是”孟大嫂飞起一脚,将麻球踢出门去,又揪着老二走到窗边训话:“你是个死人?!我前几天就叫你留神看着你姐姐……还叫?叫什么叫?哼!她先前跟柳员外家那个穷教书的秀才眉来眼去,当我不知道?”一想起这事,她脸色大变,“不好——坏了!”
“娘,你知道大姐上哪儿去啦?”芙蓉痛得眼泪汪汪。
孟大嫂放开她,“你快去柳员外家一趟,问问那个该死的秀才还在不在!”
倒霉的老二饿着肚子又跑出门。
孟大嫂则惊魂不定地走回饭厅,“流火啊,我的小祖宗,这下子要出大事啦——”她哭丧着脸在饭桌边坐下。她们母女才过上没几天的好日子恐怕要到头了。
“娘,到底出了什么事?”流火受不了老娘一脸的苦瓜相,用力咽下最后一口烧饼。
“还不是明月那死丫头!”孟大嫂此刻真是欲哭无泪。
流火帮老娘乘了满满一碗甜粥,“娘,你还是先吃早饭吧。”她都知道大姐早有了心上人,对这门亲事不乐意,不过亏得那些聘礼,她们母女四人这些天才能吃饱穿暖,这也是不争的事实。唉,只不过娘逼着大姐为大家做出牺牲——
“大姐是不是跑出去啦?兴许去买东西,一会儿就回来了,你急什么?”
“我怎么不急?”孟大嫂一听这话倒真的急上火了,“等日上三竿,沈家的人就要来迎亲啦!哎呀!要是到时新娘子跟那秀才跑了,沈家老太太翻起脸来,把那些聘礼全部收回,我们一家又重新喝西北风去啊”她说完就“咕噜咕噜”喝了一大口粥,然后一抹嘴巴就站起来,“不行!就算跑了我也要把她逮回来——”
“娘,这下真的坏了!”院门口芙蓉的声音已经传进来。
孟大嫂“啊”的一声坐回木凳上。坏了!坏了!肯定是私奔了!
果然——
芙蓉一进屋就大口喘气,吃力地说:“柳、柳员外说穆秀才昨晚……昨晚跟他辞了行,半夜就、就打包走了……”
“这个不要脸的小畜生!”孟大嫂活像被一个雷劈中,脸色顿时惨白。
天苍苍,野茫茫,这下叫她上哪儿再去找一个漂漂亮亮的大女儿上花轿?
“娘,现在怎么办?”芙蓉也哭丧起了脸。她虽然平常真的像猪一样,喜欢吃、喜欢睡,但毕竟没那么笨,也知道没了大姐就没了新娘子,没了新娘子就没了聘礼,没了聘礼就没了她刚刚吃的麻球、身上穿的结实衣裳、晚上盖的丝绵被子。
她老娘只白了她一眼,“你问我,我怎么知道”
流火也不说话,又拿过一个烧饼,在旁边闷闷地咬,似乎在盘算心事。芙蓉一见就馋得猛吞口水,忙叫:“流火,把这个饼给姐吧,姐饿坏了——”
“哦,你拿去吧。”流火依旧想心事,把咬了一小口的烧饼递给二姐。
芙蓉眼巴巴地接过来,欢喜地扯下一大片就往嘴里塞,孟大嫂眼瞅着她这副馋样,又是气不打一处来,猛地拍掉老二嘴里的饼,大骂道:“吃!你就只会吃!长得跟猪一样,白送都没人要!”
“呜……娘啊,你别又弄掉人家的早饭……我真的好饿……”芙蓉一下子又是眼泪汪汪,右手死死地抓紧剩下的半块烧饼,“大姐跟穆秀才跑了,我也没有办法……”
“就是,关二姐什么事?”流火看不过眼了,走过去把老娘拉开,“娘,你现在乱发火也没用。你看看外面的天,沈家迎亲的队伍恐怕已经走在路上了。”
孟大嫂一看外面阳光灿烂,却打了一个大哆嗦。
转回头,眼光又无可避免地落在躲在墙角甜甜啃饼的老二身上,立时火气更甚,“你看看你二姐,我们母女三人又要过回从前的苦日子啦,她还只知道吃吃吃!长得又难看,拿她顶替明月都不成!”
芙蓉听了好委屈,小声在墙角反驳:“我难看也是娘生的啊……”
“胡说,我们家哪有颧骨那么高的?简直不像我生的!”孟大嫂气急败坏之下胡乱指责,又冲过去一把拉起老二,“你看看你,风一吹脸上就发红,鼓着个腮帮子,活像被人打肿了一样,真是难看!”
芙蓉被老娘说得垮下脸,泫然欲泣。
孟大嫂骂得更厉害:“苦着个脸更难看,活像野鬼!”
“娘,好啦。”流火只得又拉开老娘。三姐妹里就属二姐生得最难看,最不像娘年轻时的时候,性子又懒惰,结果成天都被骂。“娘,我已经想好了,沈家又有钱又有势,我们得罪不起的——”
“你想干什么?”孟大嫂一看老三一脸决绝的样子,大为紧张。
流火面无表情地走回饭桌边坐下,“花轿就快来了,我们家总得有个新娘子上去,你既然嫌二姐长得难看,那么我去,我顶替大姐去嫁给沈家那个什么二爷。”
“我的小祖宗哟,那怎么成?”这简直是剜了孟大嫂心头的肉。
“要不然我们就得把聘礼全数退还给人家,”流火垂下眼盯着地面,冷冷地说,“但是这些天你给我们买了衣服和被子,又托邻村的王木匠新做了桌椅,还有吃吃喝喝……已经花掉了两个大元宝,我们赔得起吗?”
“这……”孟大嫂一听就蔫了。
单靠她给人洗衣服、老大绣花、老二割草养猪、老三下地种些果蔬,赚的那些微薄小钱连维持家用都往往不够,哪还有闲钱去凑齐那两个大元宝?何况眼下老大都跟人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