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火一口气画了三个,一个画了一朵花,一个画了一头牛,还有一个画了个黑抹抹的东西,看上去像石头,又像一个地瓜。
芙蓉猜了半天都猜不到,央求着妹妹告诉她,但流火不理她,径自拿了蛋又走回火炉边,笑眯眯地坐下。
哼,我画的是二少爷的脸,二姐又没见过他,怎么认得出来呢?她得意地想。
不过沈颐要是知道,他的脸被画成了这样一个像石头又像地瓜的东西,估计是不会高兴的。
一直炖在炉子上的萝卜骨头汤开始飘出阵阵香味,流火忍不住凑近使劲地嗅啊嗅。也不知为什么,她这半年在沈府跟着尝了好多山珍海味,但每次回家来,总还是觉得家里的饭菜香。
“娘,汤好了——”她高声叫唤又回厨房里忙着的娘亲。
于是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开始欢欢喜喜地喝骨头汤。
一股冷风从墙缝里溜了进来,直扑芙蓉的后背,她立刻打了个大喷嚏,结果她老娘也立刻请她吃丁一记暴栗,火辣、干脆。
“娘……”芙蓉一手端着汤碗,一手可怜地摸上自己的头。呜……又被娘打得好痛!
明月忧心地扫了一眼屋子四壁,“娘,不如等午后吃完饭,我们就找些干稻草和烂泥,把墙上和门上的那些缝隙都填一填吧,大寒天的总有风灌进来,太冷了!”
孟大嫂也朝四周看看,“好吧,只好先这么将就着。”
芙蓉又傻呵呵地笑着,插进来说:“娘,沈家的二少爷不是待我们家流火很好吗?”她又转向妹妹,“流火,要不你和二少爷说说,他们家钱多,送给我们一间新的大瓦房吧。”
流火一怔,“二姐,你胡说什么呐?”
“让他送你一间屋子啊,他有好多银子,不会在乎的。”芙蓉犹自天真地盘算着。这回娘都没有“及时”给她苦头吃,自己说的一定没错。
“绝对不可以,我怎么能这么厚脸皮?!”她一听有些生气,“我只是一个当丫头的,二少爷待我已经够好了,还向他要大瓦房?二姐你想都别想!”她虽然平常伺候少东家不够卖力,却从来不曾想过要向他讨要什么东西,只除了有时三小姐会送给她一些小玩意儿之外。
“啊呀!”芙蓉惨叫了起来。老娘果然对她的耳朵送来了迟到的“祝福”。
“死丫头,一天到晚睡不饱,让你喝几口骨头汤就跑出一个馊主意来啦!”孟大嫂又开始骂,“你想害老三在二少爷面前抬不起头吗?人家给吃的、给穿的,每月还给一两银子的月钱已经是大恩大德了,你还不知足!也不想想自己成天都干些什么?叫你割草喂猪,就把猪喂成了皮包骨,活该你过年时吃不上肉,只能喝几口猪骨头汤!”
芙蓉被娘亲骂得再也不敢多说话了。
等一家人喝完了汤,流火看看时辰也差不多了,便准备回东院去,孟大嫂赶紧去蒸笼里拿了七八个新蒸好、火烫香软的灰汁团,细心地包裹好,让女儿带去给二少爷尝尝。
第六章
外面路上的薄冰都溶化了,于是流火走得更小心,棉鞋要是渗进了水,可是冷得能冻死人的。
她站在路口往东和南两个方向望望,不知二少爷已经回了东院,还是仍在布庄?
望了几眼,她莫名地感觉他应该还留在布庄里,于是转向南走。
一走进祥泰布庄,一个戴着厚实的黑帽、穿着老羊棉袄的店伙计就满面堆笑地跟她打招呼,“哟,流火姑娘,您来啦!”
流火懒得理他,穿过店堂,径自转上楼梯。
楼上是不做生意的,除了拨出一间房,专门供东家来查视铺面时休息所用,其余全用来堆放货品。
而此时,沈颐正和一位姓卢的老板在验货。
“二少爷,你再看这些——”卢老板巴结地又拿过一大把团扇,以紫檀木做骨、白绢为面,这是我去江南收货时顺带收回来的,你看这些线脚细腻,拟景造物栩栩如生,又是极好的双面绣,再看这把,一面是满园春色、一面是华堂春暖;还有这把,一面是碧波莲藕、另一面是瑶池仙境……我老卢敢拍着胸脯保证它们实在算上等质量啊!”
沈颐拿过几把仔细看了看,笑着还给他,“绣工确实不错,不过我这布庄只管卖布,从来不曾另外搭卖过其它的东西。”
“二少爷,这你就是太恪守成规了。”卢老板陪着笑道;“你想,来光顾你们祥泰和锦绣布庄的,有多少富贵人家的夫人小姐?女人家嘛,挑拣衣料的时候再买上几把扇子,难道不是最正常的事?我原本还想着明年开春去南海收些珠子,一并卖给二少爷呢。”
他的话的确有道理。沈颐略一沉吟,便微笑着颔首,“卢老板果然是生意人,好,这些团扇我就一并收下了。”话音刚落,他抬头看到流火走进来,不觉感到诧异,“天寒地冻的,你怎么来了?”边说边去拿旁边案台上的白瓷茶杯。
流火心头一热,赶紧道:“少爷,我带来——”
沈颐却打断她的话,把茶杯放了回去,“这茶凉了,流火,你帮我再去泡杯热的来。”无论冬夏,他一向不喜欢喝已经冷了的茶。
“哦,好。”她只好先把怀里揣了一路的小包裹放在案台上,转身下楼去泡茶。
而卢老板又转身从一堆货品中拿出一个迭得四四方方的包袱,当宝贝似地捧着,凑近沈颐身边压低声道:“二少爷,这是我特地带来孝敬老夫人和你的。”
沈颐好笑地看着他过分小心的样子,“卢老板,这里面难道是偷来的东西?”
没想到他咽了一口口水,说:“二少爷,不瞒你说,这还真可以算是‘偷’来的。”
“哦?”沈颐挑眉。
卢老板不说话了,只小心地解开包袱,原来里面是上下迭放的两方淡绿色锦缎,不仅散发出奇异如宝石般的光泽,还有一股幽香扑鼻而来。
沈颐一见即吃惊地瞪大眼,“这不是前次采办的那一批贡品?”沈家的布庄在整个江苏是最出名的,所以前任和现任江苏巡抚都把采选绢织贡品的事交给沈家去办。
按本朝的律法,凡属贡品者,寻常百姓家里是断断不可妄用的,否则有诛族之害。
卢老板变得更谨慎,左右望了望,才又涎着讨好的嘴脸,“这正是二少爷上回要我采办的天蚕丝贡品,这两块其实是我私扣下来的,原就准备着等过冬时送给老夫人和二少爷。”
他不等沈颐说话,又赶紧道:“我已经命人绣好了图样,都是一等一的绣工,给老夫人的那块绣了‘福瑞呈祥’,”说着,便把上面那一块展了开来,他和沈颐各执一端,“二少爷,你看,你这一块绣了大幅的‘鸳鸯戏水’,用来做被面是最好的。啧啧,这样的规格——我可是冒着掉脑袋的罪说一句,除了在圣上的寝宫,民间这算是独有了。”
沈颐却只淡淡一笑,“我尚未有婚事,要来何用?”
这时,流火端茶回来,一进门便被那华美无比的丝缎吸引住了,只顾着看,没留神脚下,快走到案台旁时不慎脚底一滑,整个茶杯就向前飞了出去。
沈颐立刻闪身上前扶住了她,只闻“砰”的一声,上好的白瓷茶杯便应声而碎,他也不管,只抱住她,皱起眉来,“怎么这么不小心?”也不知是怪她摔飞了杯子,还是让自己滑了跤。
卢老板则吓得立在一边呆若木鸡,等反应过来,赶忙低头检视锦缎,万幸,滴水未溅上。
这个瞎了眼的臭丫头!他擦一把额上冒出的虚汗,立刻开骂,“臭丫头,要是弄脏了这上等好货,你有十条命也下够赔!”
沈颐扶她站稳了才放开她,听他这么说,立刻沉下脸,“真是对不住,这丫头总是这样毛毛躁躁,卢老板没被茶水溅到吧?”
“没、没,无大碍。”卢老板摆摆手,笑得倒是一脸恳切。
流火搔搔头,“少爷,我去找扫把来扫干净。”
“嗯。”他颔首。
待她走出门,沈颐便寒着脸对卢老板说:“锦缎你就拿回去吧,连我家丫头十条命都不够赔的好货,沈家怕也消受不起,我还有事,就不送了。”
卢老板这才发觉自己眼拙,没瞧出二少爷对那丫鬟非比寻常的关切,可为时已晚,马屁拍到马腿上的他只得摸摸鼻子乖乖走人。
等流火拿着扫把回来时,卢老板已经走了,沈颐坐在一边看她打扫,目光忽然落在案台上的蓝色碎花小包上,好奇地问:“流火,这是什么?”
“哦,这里面是我娘蒸的灰汁团,她特地让我带来给二少爷尝尝。”她一听他提起小包袱,立即放下扫把,喜孜孜地过来解开,“我来的时候一路上都揣在怀里,还烫着呢。”
他看了看那些浅灰色的面团子,挑高眉,“你今天又私自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