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起来……”她欲振无力,依然软软地靠着他的胸膛。
“下马。”祝和畅面无表情,拂开缠绕上身的长发,将她扶下了马,无视她那微弱的“挣扎”,再打横抱起。
“九爷,你回来了!盼死咱了。”祝添守在大门,高兴地迎上去。
“九爷,我来牵马。”祝福立刻过去拉缰绳。
“悦眉呀,你吃苦了。”祝婶满脸忧心,快步跟在身边,疼惜不舍地拉住她的手。“婶儿帮你烧好热水、煮了热汤,快进来休息。”
听到熟悉的关切声音,悦眉顿时心头一松,眼眶微热,忘了挣扎。
长街那一头驶来一辆马车,车夫挥手叫道:“祝九爷,等等啊!”
“这么晚,是谁来了?”祝和畅警戒地望向马车。
“哎,是吴文彩。”祝添立刻认出有着刺眼金色车篷的马车。
“我不见。”祝和畅一脚跨进了大门的门槛。
“他是来找我的。”悦眉扯住他的衣襟,试图借力使力起身。
“三更半夜来找人?找鬼还比较容易。”
“让我下来。”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祝和畅从上而下瞪住她,一眼就看穿她,一双手臂将她抱得更紧,不经意地流露出他的意图。
“既然知道,就让我下来。”悦眉亦是跟他四目相对。
今夜他们到底是瞪了多少次、又瞪了多久了?祝和畅还在跟她大眼瞪小眼,突然觉得啼笑皆非。可惜呀可惜,她那双眼睛还满漂亮的,眼珠子那么黑,睫毛那么长,眨起来像一把扇子扇呀扇地,却只拿来瞪人?
扇子已将她的心火扇得更旺,大火窜烧,无法可挡,除非他使出叔儿当年的绝招,否则绝对阻止不了她。
他终于轻轻地将她放下地,直到她扶住门墙,这才放手。
“唉,你小心些。”他不觉轻叹一声,也不知是要她小心站好,还是小心定好接下来的路。
“耿姑娘,你还好吧?”吴文彩一跳下马车,登登几步就赶到大门边,神情担忧得好像天快塌下来似地。“我一听到祝九爷全力营救你出来,就赶快过来看你了。唉!那个董江山真不是东西,他的女婿也好不到哪里去,怎能随便买通知府就关了人呢,实在太可恶了。”
“吴老爷,谢谢关心。”悦眉淡淡地道。
“没事就好。耿姑娘你得多多休息,我给你带来一盒人参……”
“吴老爷带人参给我,还是希望我过去你的染坊吧?”
“嗳,这以后再谈,现下最重要的就是耿姑娘要保重身子。”
“我什么时候可以过去?”
“啊?”吴文彩眼睛发亮,扯开了嘴角笑道:“屋子早就给你备好了,就看耿姑娘啥时休养够了,我再派车来接你。”
“我现在就可以过去。”
“悦眉!”祝婶惊讶地扯住她的袖子。“你身子很虚,先休养个几天,这件事慢慢再想。”
“不用想了,婶儿。我很明白我该去哪里。”悦眉垂下了眼,轻轻将祝婶的手拿开,冷漠的动作却带着微哽的声音。“婶儿,多谢你这些日子的照顾,悦眉它日有了能力,一定会回来报答你和叔儿。”
“傻孩子,说什么傻话!瞧你这手冷得像什么似地,还是先进来……”祝婶担忧地道。
“脚长在她身上,她想去哪里就让她去。”祝和畅冷冷地道。
“婶儿,我不冷。”悦眉不自觉地拉了拉披在身上的袍子,谁也不看,只是低头迈出脚步。“祝九爷,叔儿,婶儿,我走了。”
“祝九爷,感谢你的鼎力帮忙。”吴文彩不忘做个大人情,拱手笑道:“明日我就着家人送来一份厚礼,以答谢九爷对耿姑娘的费心。”
呵!俨然就是一副人家主子的嘴脸。祝和畅假惺惺地推辞道:“不敢当。是我家叔儿婶儿着急,我不想让老人家担心罢了。”
悦眉正由车夫搀扶,准备爬上马车,一听此言,身子略僵了僵,但她没有回头,只是再将袍子拉紧了些,掀起车帘子就坐了进去。
祝和畅眼睁睁看着她上了人家的马车,扬长而去:在这京城的黑夜里,车轮辘辘,马蹄踏踏,声声刺耳,仿佛回响着嘲弄笑声。
好了,他费尽心机、拉尽脸皮、辗转求官救出来的人,走了……
他为谁辛苦为谁忙啊!本来就不关己事,硬是趟了浑水,弄得一身泥巴,人家还不领情,甚至没道一声谢呢。
留不住就留不住,算他做了一件功德暝。至于她想怎样,那是她的事,她会不会因此变成一个冷血复仇的女魔头,也不关他的事。
“九爷,你怎么不留住悦眉呀。”祝添祝婶齐声抱怨。
“我不当九爷了,以后叫我傻爷。”他头也不回,拂袖进门。
“傻爷?”祝福安顿好马匹跑了回来,还摸不清怎么一回事。
“叫什么叫……还真叫!”祝和畅猛地回头,双目圆瞪,恼得捋了袖子,一只拳头就伸了出来。“爷儿我——”
“傻爷,我帮你揍。”祝添近水楼台,先敲儿子一记。
连叔儿也叫他傻爷,祝和畅只觉自己果真是天下第一大笨蛋了。
“唔……啊!”不能骂叔儿,只好一路揪着头发进门去了。
“好了好了,好不容易习惯叫九爷了,改叫什么傻爷!我可不想改口了。”祝婶将丈夫儿子赶进了门,一边掩起大门,一边还是担忧地望向已经下见马车踪影的街道,长长一叹。“九爷这孩子呀,我是不再担心他了,可悦眉她……唉,真像是当年的二少爷。”
门板合起。天上高挂一颗星子,孤寂地眨动明灭下定的星芒。
*
第4章(2)
昏暗烛光下,悦眉愣愣地望着飘浮着一堆叶片、花朵的染盆。
十天了,她一再地浸泡材料、试染,重新再来,夜以继曰,即使累了也只是趴着小眠片刻,为的就是调制出她最拿手的颜色。
江南春绿啊,她曾经在脑海里勾勒出一幅栩栩如生的风景,有鸟啼垂柳,有小桥流水,还有姑娘家娇美的笑容,她的巧思就像源源不绝的春风轻拂而过,绿了江南岸。
可瞧如今的染盆,那是什么颜色?一样的绿,却掺着某种说不出来的灰败,仿佛那不是一池春水,而是一摊烂草泥。
“哼,原来咱老爷找过来的高明女师傅,也不过尔尔。”
后头的师傅们大声说话,摆明着就是说给她听的。
“唉,光听传闻不准的啦,还得见见真实功夫才行。我不得不说,是咱老爷给这小姑娘唬了。”
“吓!说不定这是董记的阴谋,他们故意放出风声说她很厉害,让老爷想尽办法找她过来,其实呀,嘘,小声一点,我说她可能是来打探咱家染坊虚实的喔。”
“算了吧,若她真来打探,好歹也笑一笑,这边看看,那边问问,成天摆个晚娘脸孔,见了人也不说话,好像谁欠了她几百两似地。”
“哈!不就是云世斌欠她的吗!老爷就是看中这一点,她气在上头,正好拿她来打董记,一箭双雕,老板赚钱,她也报了仇啊。”
“唼!她来这么多天了,也没看她染出一个屁!别说赚钱,连报仇的本事都没有,论美貌论能力都比不上人家千金,还争什么争!”
“人家千金会织、会绣、还会打理生意,她除了染,又会什么?”
“好啦,说得嘴干。天黑了,下工了,要不要去喝一杯?”
一群人闹烘烘地出去,独留悦眉面对染房暗黝黝的墙壁。
她又向染盆看去。染料暗沉,不是清水,反映不出她的面目。
她的心是不是也混浊了?
至少倒掉二十几盆染料子。她没忘记熟记在心的染色窍门,也如数找来所有必备的材料,但就是做不出来那澄灿的金花玉露,记不起清朗的雨过天青,留不住在黄昏彩霞里迎上飘飞小雨的红榴花……
为什么?
为什么……
她无力地摊坐在椅上,两眼无神地望着跳动的烛影。
只因为那全是她和另一个男子的共同回忆,里头有欢笑、有期待、有恋慕,她有一颗开朗的心去染就她的璀璨未来。
而现在的她,只有满腔的怨恨,做出来的就是一盆又一盆晦暗得连自己看了都想呕吐的色泽。
这就是她三天牢狱之灾的颜色,黑暗,陈腐,死亡。
没错,她想报仇,她想出一口气,她想藉由自己的一双手,再透过吴文彩的力量,打倒一再对她落井下石的云世斌,让他知道她的忿恨。
可是,她没本事啊……一颗彻底失去颜色的心,又怎能在各色各样的丝线和布料上染出令人欢喜的颜色?曾经是那么喜爱看别人穿她染布所裁成的衣裳,可如今她却畏惧看到他们幸福的笑容。
她的确没有能力报仇。她以为剪子锐利,可以刺伤袭击她的恶狼,但恶狼毕竟是恶狼,剪子顶多刺它几个无关紧要的小伤口,若无人及时救她,她终究还是会让恶狼给一口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