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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是一万两银票的抵押,还有我祝和畅祝九爷的信誉。”祝和畅用力拍下桌上的一叠银票,面色严正,语气刚毅,一双深邃的黑眼梭巡散坐在屋内的众人,一个字一个字清楚地道:“你们不能再为难我祝家。”
那不怒而威的气势令十来个大男人为之震慑,个个缩在座位上,你看我,我看你,使眼色,努嘴皮,很快就达成共识。
“是、是。既然祝家的男人都出面了,还有随时可以兑现的银票当保证,官府也在抓人了,我们还怕什么呀。”
“嗳,原来祝九爷是祝大爷的亲弟弟,早说嘛,就不来要钱了。”
“九爷在京城的货行可是响当当的出名,前两年我有一批货要从京城运回来,本想找和记的,却是挤不进行程,早知道就攀个祝大爷的面子,请九爷通融通融啊。”
“大家有来往京城的货物,以后尽可来找我。”该做生意的时候,祝和畅还是要顺便宣传一下,但他神色依然严肃,以昭告天下的语气道:“我侄儿祝刚虽然才十五岁,可他聪明果决,又有我嫂子和几位数十年的忠心老管事帮忙,我对他掌理祝家产业有莫大的信心,在此祝某请各位乡亲父老多多照顾了。”
他说着,就往众人深深拜了一个揖,祝刚和母亲也立刻起身,至诚至恳地跟着拜了下去。
“哎!九爷客气了,我们和祝大爷生意往来这么久,当然是希望继续下去了。刚少爷年少有为,一定没问题的啦。”
众人一阵吹捧,再也没人提及要钱,最后全部带着满意的笑容离去。
祝家大嫂长长喘了一口气,松了眉头,疲惫地坐了下来,突然又站起身,拉着儿子祝刚,母子俩就往祝和畅跪倒。
“大嫂,不要这样!”祝和畅吓了一跳,立刻扶住。
“二弟,谢谢你……多亏有你了……”大嫂流下眼泪,还想再跪。
“叔叔,谢谢你的帮忙。”祝刚掀起袍摆,双膝落地,红着眼眶道:“刚儿代替娘,还有死去的爹向你磕头了。”
祝和畅一边要扶住大嫂,分不出第三只手来拉起侄儿,急得差点拿脚踢开那颗拜下的少年头,这时悦眉已奔了过去,蹲下来制止祝刚。
“刚少爷,你快起来,别折煞咱九爷了。”
“他该拜的。”大嫂哽咽地道:“二弟,是他爹对不起你……”
“大嫂,别提了。”祝和畅扶大嫂坐下,又忙着转身扶起祝刚。
“当年,我也劝过他,毕竟是亲弟弟,不要做绝了。”大嫂拿出帕子拭泪,缓缓吐出多年的心事,“可他说你在外头学坏,不能相信了,怕你要胡乱变卖祖产。其实,他就是想要你这一份……对不起……”
祝和畅陡地握紧拳头,深深吸了一口气,目光不由自主地往悦眉看去,她则是轻柔带笑,拿起两手,指尖斜搭在一起,权充是一座山。
“大嫂,都过去了。”他放开拳头,一直绷得僵硬的肩膀松卸了下来,笑道:“我那时年轻识浅,被人骗得团团转还帮忙数银子,若不是哥哥这样做的话,或许我就糊里糊涂将爹留下来的田产给卖了。”
“我们还是对不起你呀。”大嫂摇了头,仍是难过地道:“那时听说你想不开,在山里自杀,让祝添给救了。我赶去看你时,你和他们一家却离开了,从此不知去向.呜呜,二弟,嫂子知道你是恨你哥哥的……”
“笨蛋才自杀,我是被暗算的。”祝和畅垮下脸。他和哥哥之间的恩恩怨怨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澄清事实,还我名誉。
“咦!”
于是乎,祝和畅一五一十道来。原来,当年他被骗徒刺伤子祝家山中的伐木小屋,幸赖守山的家丁祝添相救;醒来之后,万念俱灰,请求祝添速速带他离开故乡,一行四人来到京城落了脚,他也改了名字,重新展开新生,做起货运的营生。
第7章(2)
悦眉和祝大嫂他们一样,都是第一回听到他这段经历。她望着他平淡说来的脸孔,提及受伤过往,不见激动怨恨,仿佛只是在说着那个叫做小钲的年轻人的故事:反倒是谈起京城的事业,讲着讲着就眉飞色舞了。
她轻逸微笑,心情跟着云开月见明。就是有了那样的过去,才有今日的九爷;他回到了故乡,找回他的红花,也越过了心里的那座山。
“唉,原来是改了名字。”大嫂的心情渐渐平复下来,抱怨地道:“难怪这几年都找不到你。怎么不递个消息呢?要不是从舜禹表弟他家传来消息,说你去找他,嫂子还不知道你在京城。”
“这回我也请表弟帮忙关照,要地方衙门眼睛放亮点,尽快抓到假造哥哥买卖契约的可恶商家,到时就能拿回银子了。”
“二弟,你花了不少钱吧?”大嫂又显得些许不安,搓着手中的帕子,叹了一口气。“衙门认定那是真契约,不理会我们的告状。我带着刚儿到舜禹老家求了好几回,请他出个面,但是他家那个碧霞啊,什么亲戚呀,当了官夫人就不一样了,不是闭门不见,就是暗示我要拿钱出来。可我们拿不到货钱,又被催着付款,怎有办法啊。”
陡然听到一个久违的名字,祝和畅心头一跳,但仍不以为意地笑道;“大嫂,官场就是这样,拿人钱财,与人方便。刚儿,你这回学到一课了。人心险恶,谁能信,谁不能信,自己一定要看准拿捏好。”
“是的,叔叔,我懂了。”祝刚用力点头。
九爷又花一千两银子打点了。悦眉不只心疼九爷辛辛苦苦赚来的银子,也心疼他这几日不眠不休的奔波打点。先是赶回故乡了解情况,又赶到京城送钱,再赶回故乡安抚债主——总算一切底定,但九爷也累了。
望着他掩不住倦意的眼眶黑晕,她又想到自己也是让他花了一千两银子给抢救了回来的。这几日随他奔波,她切身感受到那种急如星火的焦虑心情:若说祝刚和大嫂是他的王亲家人,那她在他心中又是怎样的分量呢?
她不禁为自己的猜想感到可笑。当初他只是心不甘情不愿,被迫当好人罢了……唉,这个事实却令她有了更大的失落感。
“二弟。”大嫂又道:“你出的钱,嫂子一定会还你。还有,属于你那一部分的田产也得归还给你,明天就请……”
“大嫂,快过年了,别让管事们忙了。”祝和畅摆摆手,好像要把什么麻烦事扔出去似地。“今天晚了,我想明天一早请家人备好香烛素果,我要过去祭拜爹娘的坟……呃,顺便看看哥哥,给他烧个香。”
“好。”大嫂喜极而泣,拿着帕子猛抹脸。“你就留下来过年吧,你难得回来,咱一家人十来年没聚在一起了。”
“嗯……”祝和畅瞧着祝刚期盼的眼神,点头道:“我当叔叔的是没什么本事啦,但多多少少可以跟刚儿谈谈这几年赶货的心得,让你增点见闻,三言两语说不完,这可需要几天的时间呢。”
“谢谢叔叔,今年过年可热闹了。”祝刚喜不自胜。
大嫂也露出宽心的笑容,起了身道:“瞧我都忘了安顿你们了。二弟你的房间还在,我另外帮这位姑娘准备一间……”
“这位姑娘……”祝和畅扬起剑眉,吼声之大,震得大家莫名其妙,他拉下了脸,指向穿着男装的悦眉,抖着颤音道;“她她她……她、你们果真看得出她是姑娘?”
“是啊。”祝刚少年老成,笑眯眯地道:“她是我的婶婶吗?”
“不是!”祝和畅用力吐出两个字,踩着重重的脚步离开。
“二弟一点都没变啊。”大嫂过去拉悦眉的手,欢喜地看她浮上红晕的脸蛋。“姑娘,你叫什么名字?二弟真是粗心,也不介绍一下,我瞧他处处看你眼色,紧张兮兮地将你带在身边,看样子是离不开你了。”
是吗?离不开九爷的是她吧?悦眉不多想,也不奢想,将所有的心田心深深掩埋,独留脸颊两朵淡淡的娇柔红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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溪水清清,薄雪轻覆石块,九爷故乡的新年,微冷,清爽,恬静。
祝家庄园的后山,小溪穿过,山林清幽,悦眉独自沿溪而行。
九爷好像很喜欢来这里:只要没事,他就带她到这儿闲步,两人也不说话,就是静静走着,偶尔听他吹嘘童年射死野狼的英勇事迹。
这座山往后面连绵而去,全都是祝家的林场;当年小钲就是“死”在深山里头的小屋,她要他带她去看,他却是摆出臭脸,死也不肯。
她轻露浅笑,往林子走去。她先前发现里头有几株黄檀木,这是绝佳的黄色染料来源,她打算查看一下生长情况,看是否能求九爷让她砍下一段木材,好可以带回京城调制染料。
“你带我到这里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