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冷漠地盯住纪亚,刻板的面容教人畏惧。他是女孩的爸爸?大概吧。他看来像在生气?他生气女孩投入她的怀抱?或气她没把小女孩推开?
三十秒,他仍维持同样姿态——冷漠、防备。
眉上扬,纪亚审视男人,他很高,约莫一百九十公分,即使穿上高跟鞋,她和他还是有很大的身高落差。
严格讲,他的五官不错,鼻梁直挺,大眼深邃得可以,紧抿的颊边有两个深陷涡涡,他的头发浓密、微卷,半盖住眉头,手拨开,两道黑墨粗眉落入她眼帘。
纪亚想问他,孩子奔进陌生女子怀中,他怎无反应,就算不慌慌张张拉开孩子,对她说声抱歉,至少……至少不该表现得像看见冤亲债主。
她用眼神询问他,他没意愿开口作答,意思是……要她自由发挥?
纪亚拗了。
好,既然由她编剧本,那么后续发展权在她手上。赌气地,她蹲下身,反手抱住女孩,鹊巢鸠占?她会!
「妈妈、妈妈……殷殷好想你……」她哽咽地说。
纪亚亲匿地抱住小孩,任她往怀里钻,用眼神挑衅那个应该叫作爸爸的男人。
「殷殷每天都到车站等你,殷殷知道妈妈一定会回来。」热切、急迫充斥在小女孩的声音中。
那一声声妈妈是浓浓眷恋呵,望住小女孩,纪亚居然无法将她推开。
真这么想念妈妈?想到认不出眼前女人和妈妈不一样?
酸气窜上鼻尖,轻拍殷殷,下一秒,纪亚将女孩抱起。
「妈妈,殷殷很乖,没有吵爸爸、没有乱丢玩具,殷殷有认真读书、认真学琴,妈妈回家好不好……」
心更扯了,到底是什么情况要孩子拼了命保证,只求母亲回家?
不舍……她不是自己的孩子,但小小手臂圈住脖子,说不上的怜惜在纪亚胸口翻涌。
男人眉毛纠结,像作出重大决定般,绕到她身边,把她的行李提起,淡淡抛下两个字:「走吧。」
走吧?走去哪里?他在说哪一国言语?孩子错认妈妈已经够怪异,毕竟才五、六岁年龄,但是当爸爸的……他的表现不合理。
拉拉男人袖子,她企图把他拉回,同他说分明,即使眼前,她的喉咙痛得负担不起「解释」这种高难度工作。
男人不说话,用严峻眼光扫过她,下一秒,将她的手甩开。
没礼貌的男人!她在肚皮里痛骂。
「回家了,耶!我们要回家,妈妈,我们回家!」殷殷搂紧她、亲吻她,在她脸上留下两摊湿答答的口水,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回家?她几时生了个女孩、几时和高大男子结仇结怨?她是不是误闯时空,让自己陷入无法解释的状况剧中?
女孩两条腿用力晃几下,纪亚抱不住,只好把她放到地上,双腿落地,女孩牵住她的手,推推拉拉,将她带往男人方向。
咳两声,她吞下口水,一股作气,纪亚跑到男人身边。
「我想,我们之间有误会,可以谈谈吗?」
男人停下步,背对她说:「有什么话,等晚上殷殷睡着再说,我不想在殷殷面前谈。」
什么?他说的分明是中文,怎话入了她耳,成了难懂的火星文?
「不要。」
她何必跟他谈、何必等殷殷睡着再说?只要她高兴,抢过行李箱,谁能限制她的自由?他以为自己是希特勒还是秦始皇?死啦死啦,独裁者早死了几千几百年,这是个民主制度盛行的时代。
纪亚右手被女孩握住,她还想用不灵活的左手抢回身家财产。不是夸张语法,那里面的确是她的全部家当——十万块现金和存有数百万的存款簿和印章。
他的动作快她一着,在她的手几乎触到行李同时,他已将行李扔进后车厢、关上。
他……绑架她的钱?
「妈妈快上车,我们回家啰,你跟爸爸坐前面,我坐后面。」
说着,殷殷一溜烟,钻进后座,砰地,门关上,骨碌碌的灵活大眼在车窗里望她。
她不动,和男人僵持,照理说,她要害怕这种眼神,毕竟他比自己高大许多。但她仰高下巴,不妥协。
「妈妈,快一点啦!」殷殷在车内嚷道。
她板起脸孔,对男人说:「我们必须谈谈——现在。」
男人没回答,殷殷先说:「妈妈快上车,殷殷肚子好饿。」
「我不走。」喉咙着了火,她定在原地。
男人看她,鄙夷一笑,「随你。」
他坐进驾驶座,砰地,关上车门,俐落发动车子,三秒钟,他……把车子开走,连同她的财产一并……
*
山路只有一个方向,往前往前再往前,没有分歧道路,只有看不到底的小道。
纪亚走得汗水淋漓,虽是春季,大量运动还是热得让人受不了,幸而,道边的大树提供了些许荫凉。
她可以打电话报警,把抄下的车牌号码交给警察,由他们出头,她敢肯定,这绝对是今年最新式的诈骗手法。
食指在手机键上迟疑,走几步,放弃,她把手机丢回包包里。
殷殷的哭声在她耳边回荡,她没忘记车子驶去时,后窗,殷殷跪在后座,拼命招手。
她又哭了吗?她是不是哭得更严重?
殷殷不是她的小孩,但她的哭声教人难受,纪亚说不上来为什么。
纪亚不确定这种感觉成分,但她肯定自己喜欢殷殷,至于那个男人……该怎么解释?他高大、威严,他的气势教人畏惧,明明是不可一世的男性,她却在他身上读到孤寂。
没道理,他是个好看男人,谁能抵挡他的魅力?这种男人无权寂寞,偏偏他的寂寞,尽入她眼底,深刻……
继续走,喘两口气,她再往前,双脚酸得厉害。长年坐办公椅,体能相对变差,她相信自己是肉鸡,但没想过「肉」得这么严重,看看手表指针,她不过步行半个小时,便有了休克感。
靠上道旁树干,很渴,纪亚舔舔双唇。
她确定这里找不到7-11,买不了矿泉水,而天边太阳渐渐沉下山头,快入夜了,若她走不到路的尽头,或路的尽头不是男人和女孩的家……今天晚上,她会不会成为野生动物的晚餐?
「怕什么?世界最可怕的动物都不怕了,何必怕智商不及你的!」说两句话,她给自己壮胆。
没错,哪种动物及得上人类的狡狯?身处都市丛林多年,她都能全身而退,这里……纪亚望望四周,这里不过是座天然森林,若真的埋尸此地,她相信死因会是缺水或者饥寒交迫,绝不是台湾的野生动物保护做得太好。
绕过弯道,路边圣诞红已残,冬天脚步渐远,乔木褪下黄衣换上绿衫,她……
兴奋?不,用兴奋作形容会让自己生气,但纪亚的确兴奋到不行。
因为巨人父亲、公主女儿就站在前方一百公尺处!
车停路旁,爸爸把女孩抱在身上,从纪亚的角度看过去,很明显,殷殷在哭泣,而他——正对女儿软声细语。
他也有温柔的一面?真教人吃惊,原以为他只有一号面目,原以为他拉皮过度,脸皮紧绷得扯不出表情,可是……真讶异……
要不要往前?
当然要,她还要质问他,为什么当抢匪,难道不晓得身为父亲,身教比言教更重要?她要指着他,怒气冲天,逼着他归还她的财产,即使她的喉咙还是痛得让人想撞墙。
用力踱步,用力让高跟鞋踩出威势,无奈,这里是山区不是她的办公室,踩不出喀喀声响,以壮大声势。
挺胸抬头,她提起进会议室前的自信表情。她来了,看着吧,她不是小可怜,不会任人宰割,她是在人吃人的社会,独立奋斗多年的余纪亚。
殷殷先发现她,挣着腿,她从爸爸身上滑下来,抢到纪亚身边,又一次,奔至她身前;又一次,紧抱她的腰。
「爸爸说妈妈会跟上来,太棒了,妈妈真的来了!」她哭得很厉害,泪水在她的套装上制造混乱,这孩子……老引得她不舍……
威势不见、怒气冲天消失,连原本存档在脑海里,一大堆想吼人的话,全教小女孩的泪水收拾去。
纪亚用眼尾余光瞄他,他一样酷、一样冷、一样像北极冰层般难融解,若有前世今生,她保证,他前辈子肯定是阿拉斯加人。
妹妹,为什么叫我妈妈?我很像你妈妈?弯身,纪亚打算问殷殷,但是她未出声,男人先走来,出口的音调,约莫零下8℃。
「你决定和我们回去了?」
她看女孩一眼,脸上犹豫,但下秒钟,纪亚坚定心意。
不跟!她只要拿回行李,然后找到饭店,睡个舒服觉,明天天亮,寻访素未谋面的亲人。
男人开口,又是一次的零下8℃。
「想清楚,这回我不会把车子停在半路,等你上车。」
很好,一句话,他击中她的弱点。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苦头,她吃够了,虽然台湾的野生动物保育做得不怎样,她也不敢拍胸脯大声保证,野生动物全数躺进山产店。何况,坐一天车、走过大半钟头,她实在累得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