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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很害怕。”她承认道,然后闭起眼睛,咬了下唇。嘴角还黏着一小条麻线。

  他的手缓慢地滑下她的脸颊,用一只手指碰触她的嘴唇。

  她往后退,皱着眉。

  “有一截线头,”他指向自己的嘴角。“黏在那里。”

  她用掌心擦擦嘴,让嘴唇变得更加红润而丰满。

  “你还怕我吗?”

  “应该不会了。”

  也许你应该,他想着,再次瞪着她的嘴唇瞧,啊,威尔斯小女巫,你该跑得远远的,愈远愈好。

  他抬头看着上面的屋梁,对自己的感觉感到不满。他破碎的声音似乎愈来愈清楚了,他这才发现:他愈常说话,听起来愈顺耳。

  一开始他以为说话会痛,但那并不像脖子内部所感觉到的疼痛,相反的,他发觉所感觉到的是自己的低音的怪异颤动,发出声音经过时的振动。他又摸摸喉咙,发出声音;他可以感觉到指尖底下那些声音的振动。

  过了一会儿,他注意到她的凝视,才发现她一直在看他。

  “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什么?”

  “你什么时候发现可以说话的?”

  “我还不能说话。”

  她转转眼珠,摇摇头,仿佛他是个笨小孩。

  这是真的:他还不能说话。她没听到吗?他只能像蛇一样,嘶嘶地发出声音,或是像个懦夫一样轻声细语,但他还是不能说话。

  她不再说话,只是走向桌边,开始清理装满食物的篮子。

  “要是我被吊起来,没办法说话,”她像是在谈论米迦勒节的晚宴,而不是吊死一个人似地说着。“一旦发现我可以发出一点声音,一定会快乐到哭得像个小孩。”

  骑士是不哭的,他差点这么说了,但还是没有说出口。他是个骑士,但他也为伊丽哭过,而且似乎每当想起伊丽,他都会开始哭泣。到目前为止,这个伤口一直都没有愈合,然而这次他的眼睛并没有变得模糊。他的泪水没有涌出,但同样的情绪又出现了,那种失落、后悔的空洞感,那种无能为力的感受。

  同时,她越过房间,当他转过身时,她正拉起一个水瓶,用力晃到桌上,发出巨大的撞击声。她一边哼着奇怪的曲调,一边开始清洗一堆新鲜蔬菜,然后从篮子里拿出他所见过最大的甘蓝菜,那几乎就跟拓宾的头一样大。

  她没有看向他,开口说道:“既然你的命是我救的,英格兰佬,回答我一个问题是起码的吧?”

  一个问题?她有上百个问题。但从她的表情,他知道她不会就此罢休。她也许是个威尔斯人,但每个地方的女人似乎都一样。她让他想起小妹玛珂,总是烦着他,直到他让步,回答她的问题,说出她想知道的一切。

  但这次,答案是当他和她的动物笼里的那些动物说话的时候。他不愿意对任何人承认,即使是对她。

  她双手拿着那颗大甘蓝菜,期待地看着他。

  “早上开始的。”好啦,他给了她一个答案。

  那似乎让她稍微满意了,虽然她仍好像希望他再多说一点。

  第八章

  洛杰持续地练习使用拐杖的技巧,发现愈常用它走路,就可以走得愈快。另外,他还发现扭伤的脚踝所造成的不便,比赤脚更少。只要附近有一颗石头,他的脚就一定会踩到它。

  在他跟着小屋里飘出的食物香味,离开庭院时,他的脚掌早就已经伤痕累累了。

  但他太饿了,无暇理会其他,只想要直接坐在摇晃的板凳上,吃着一大锅用洋葱、大蒜、药草和花瓣调味的炖菜,味道有如王宫菜肴一样美味。

  这一餐既没酒、没肉,也没有面包,因此也不需要盘子。用餐时不是用银制或其他金属制的餐具,而是直接从粗糙制成的木碗上吃,汤匙是用剥净树皮的柳枝做成的。

  但那食物的香味可以阻止一个军队的前进,而吃了一口以后,洛杰发现它的味道就像闻起来一样迷人。他从来没想过蔬菜——一种他绝不会单独食用的食物——可以这么美味。

  甘蓝菜没有苦味,也没有怪味。浸过芬芳药草的芜菁松软而多汁,大片的黑磨菇吸满了洋葱和大蒜的气味,一瞬间他还以为那是羊肉或是牛肉。至于胡萝卜呢?他敢用自己的战马来下注,那些甜得不像话的胡萝卜,一定是用塞普勒斯产的糖腌过。

  热腾腾、充满口感的食物在他的胃里,感觉起来不可思议地过瘾。但说实话,就算这些炖菜是煮干了或是半坏的,他也不会介意,因为他饿得足以吃掉一匹马。

  不幸的是,他蠢到把这些话说出来。

  她的汤匙停在半空中,和他一起坐下以后,第一次抬起头看他。

  “吃掉一匹马?”她的脸上充满恐惧的神情,大口地吞下口水,然后脸颊失去了所有的颜色,皮肤忽然转成像餐桌中央,胡桃核中央包的那一小撮盐一样地苍白。“你们英格兰佬吃马?”

  他忽然可以在脑中看到她奔离餐桌,由打开的窗户跳出去,在他大开杀戒之前,跑去把那匹阿拉伯马藏到森林深处。

  “不,我们英格兰佬不吃马。”

  她松口气,但还是朝他皱着眉头。

  “这种说法只是在强调我们有多饿,一个人一定要非常非常饿,才能吃掉一整匹马。”

  她低头瞪着汤匙,不发一语。

  他又吃了一口,补充道:“那匹阿拉伯马很安全。”

  然后她抬起头,沉默地看着他,脸上的表情在说:她觉得那样的说话方式既愚蠢又恐怖。

  于是他们无言地用着餐。沉默似乎在两人的眼前扩张,过没多久,就变得和他酸痛脖子上的肌肉一样紧绷。

  他才发现:他们两个似乎一谈话就刺激到对方。生长在一个充满女人的家庭,洛杰习惯于轻易地就能讨大部分女人的欢心,对这个年轻女子总让自己感觉像个傻瓜的情况,不太能适应。

  过了一会儿,她终于开口说:“你为什么叫马儿‘阿拉伯马’?”

  “那匹马是从东方一个叫阿拉伯的地方来的。”他舀了一匙炖菜,然后将手放在桌上,瞥向空空的碗里,很讶异自己的食物消失得这么快。

  “你看着空碗的眼神很空洞饥饿,你想多吃一点。”

  他迅速地瞥了一眼她的碗,然后又回到自己的。

  不再多说什么,她直接站起来,拿起他的空碗,走向房间中央火窑上的锅子,一边弯腰、一边说:“你只要开口就可以了,英格兰佬。我不是为了把你饿死才救你的。”

  她也许是个威尔斯人,但在那之前,她显然也是一个女人,不折不扣的女人,因为看来她并不打算让他忘记他的债务。她经常提醒他这件事,也经常提醒他,关于他已经许下的承诺。既不是第一次,也绝不会是最后一次,洛杰怀疑着:究竟是什么让女人认为男人一点记性也没有。

  他环视小屋,看见一切就和以前一样:非常地干净,但东西很少。事实是:他认为她并没有太多食物,而他不打算把两个人的分全部吃光。

  他不打算告诉她弄错了,就算她似乎决定用那些无情的话来鞭打他。他可以了解,她这么说是因为自尊。

  以一个自尊心强的人来说,她过得相当清苦。他没看她换过衣服。那条裙子上有着泥巴印,而脚上也没穿鞋子,连那种农家女穿的廉价木屐都没穿。屋子里没有像是炉床和烟囱的应有设备,不过这地方有一种温暖的气息,但不是来自房间中央那个粗糙的火窑。

  她转过身,沾满泥沙的赤脚向他走来,然后在他面前放下满满一碗冒着烟的炖菜。她尚未在对面坐下来,他已经吞下了三大口。她把手肘支在桌上,双手托着脸颊看着他。

  过了一会儿,她说:“说说关于我那匹马的事。”

  “那匹马,”他摇着汤匙,好强调他太过轻柔、沙哑而模糊的声音。“是葛莱摩伯爵,鲍麦威的马。”

  她僵住,肩膀挺直,嘴唇变薄。他可以从她脸上发现:她已经完全了解自己偷的这匹马,是属于一个有权可以吊死她的人所有。

  她锐利地看他一眼。“马儿不是我偷的。随便你怎么想,但我没偷马。”她沉思地顿了一下。“所以,那不是你的马?”

  他摇摇头。

  “但你还是追着我?因为将它找回去有一笔报酬?”

  “没有。”

  “那么,也许报酬会是:把我的头挂在矛上。”

  “不,麦威跟我一样,不会伤害女人。他会对你的偷窃行为加以处罚,但不致这么严厉。”

  “我没有偷窃。”

  “那匹马并不是你的。”

  “我听过这位麦威伯爵。”

  他并没有忽略她试图改变话题。“那么你也该听过他为人公正,并早该将马匹归还。”

  “我怎么知道马儿是他的?”

  “因为你是在麦威的领地上发现这匹马的,”他伸出手制止打算争论的她。“我能了解你一看到这匹马就想要它的心情,那匹阿拉伯马是我所见过最好的一匹。这个品种是来自于圣地,那里要求马匹必须娇小、迅速而有耐力;你可以从侧腹的肌肉看出它们的速度。”他又吃了一点,抬起头。“你骑过那匹马,知道我在说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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