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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孩子将会改变这个世界。”

  他看着她,想到自己的母亲。他母亲曾经希望他改变世界吗?他并没有。他确曾跟麦威和国王到东方去,为了赢得一些城市的控制权而战斗,并失去比他们所希望更多的地方。但即使他们赢了,也没有改变什么;十字军既无理想,也无荣誉可言。这是不容辩驳的事实。

  一旦他们领悟到这一点,便全部班师回朝。爱德华回来统治英格兰,麦威回来保卫葛莱摩边境,而洛杰处理和罗马及法国的外交事务,并在宫廷中过着淫蜂浪蝶的生活,直到伊丽突然间成了寡妇——或是他们这样以为——而毕修格一从日耳曼回来,国王建造另一座边境城堡的命令,跟着下来了。

  但在此刻,在听到这个直言不讳的威尔斯女人说出自己对她孩子的期望之前,洛杰从未想过父母对延续后代的期望,也没有想过这背后的理由。

  他完全不知道母亲为什么想要孩子,但他很清楚父亲的理由:费桑迪伯爵想要孩子来控制,就像领主控制农奴一般,完全是被权力欲望所驱使。

  “过来。”她再次说道。

  洛杰抬起头看着她,因为想到父亲而紧绷着。

  她的手张开着,裸露的肌肤和乳房闪烁着水光和银色的月光。

  一部分的他想要走进她的怀里,取走她所给予的一切。她有某种安抚他的特质,从她站立的方式,他们仿佛拥有比同样身为人类,或是比性爱还要亲密的关系。

  这一刻,他想自己可以了解为什么森林中的动物一点也不怕她。她有一种他需要的东西,不是身体,也不是亲吻、碰触或是将自己深深埋在她的体内,而是别的东西,但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他只知道无论那是什么力量,它都驱走了他心中的地狱。

  “到我这里来。”她说道,而他确定夏娃将苹果递给亚当时,就是使用这样的声音。

  从他嘴里发出的恐怖声音是一阵笑声,从喉咙中涌出粗嘎噪音里面没有一点轻松。“你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

  她将双手放回身侧。“不到几分钟之前,你也不知道我的名字。现在你知道了,但我并不会因此而变成另一个人。我还是刚刚跟你做爱的黛琳。”

  “我没有和你做爱,”接着他一手抓过头发。“还没有。”

  “一样。”她将手放在腰上。“我并没有不同,英格兰佬。”

  只是一句话,还不到眨一次眼的时间,一切又变得怪异了。一堵自我和想法的高墙横亘在两人之间,而他们彼此都像顽固的山羊一样,用力地想撞倒它。

  她耸耸肩,仿佛他的任何事对她都不重要。而为着某种他不喜欢深入去想的理由,他为此生气。

  “我不认为你的名字会改变我的心意,”她说道。“还有什么是我需要知道的?除了你是个英格兰佬。”

  她一直这样提醒他。“也许你会想要知道这个你刚刚要求他帮你生孩子的男人的名字。”虽然只是一个粗哑的声音,说出来的话却是意在羞辱她,而且充满了愤怒和残酷。

  她僵了一下,仿佛他刚刚甩了她一巴掌。

  他们俩站在原地,静默而顽固地抱着自尊。

  她终于从僵持的视线中转过头去,咬了咬下唇,然后避开他的眼睛。“你叫什么名字,英格兰佬?”

  “我是沃斯堡的费洛杰。”而且还是个自私的混蛋。

  “费?”她再次抬起头,看着他一会儿。“你的父亲没有娶你的母亲?”

  “他们结了婚。我的高高祖父才是私生子,但现在的费家没有半个私生子,我父亲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他的声调充满苦涩与怒气,就像每当他讲到他的父亲时那样。

  “你不喜欢你父亲?”

  “对,我不喜欢我父亲。”

  她低头看着水面。“我不知道我的父亲是谁。”

  “我希望我也不知道。”他毫不思索地脱口而出。

  她表情的改变让他吓了一跳。她的骄傲消失了,毫无防备地站在那里,看着他的空白眼神,让他几乎希望自己没开过口。

  她的肩膀垂下,背也略微驼了一点,像是一个年老的女人,历经风霜的背上背负着一生的苦痛。“不。”她慢慢地摇着头。“你错了。”

  然后她爬上岸,突然变成跟刚才在他们之间发生的一切毫不相干的陌生人。她穿上一件铺在草地上的上衣,接着穿上裙子,静静地弯下腰,拾起脏衣服,紧抱在胸前,站在原地,瞪向森林上方的东边远山。

  过了一会儿,她转过身走开,走上小桥,然后停下来转向他,手放在桥的石头上,月光在身后闪烁着,脸孔笼罩在黑影中。“你不会真的希望如此的,沃斯堡的费洛杰,”她说道。“因为我只知道一半的自己。”

  黛琳第一次向外婆问起父亲的事时,才五岁。老莱蒂一开始没有回答她,像是被她的问题给冻结在原地,然后她看向远方,即使是五岁的小孩也不会弄错她脸上以及脑中的空白。

  几年以后,黛琳才了解老莱蒂的表情是一个失去孩子的母亲会有的神情,但那个时候,她很年幼,而世界对她而言还是非常狭小的。孩子们只活在眼前的时刻中,对于只看得到一点的未来,只想得到当天会发生些什么。小孩并没有来自过去的教训可以参考,也想不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也没有可以借镜的错误经验。

  黛琳只知道自己不像村子里的孩子一样有父母。她听过村里流传的谣言,看过他们有些人用一种仿佛她不干净的眼神看着她,有些人在她靠近时还会在胸口画十字。当她问老莱蒂地做了什么时,她只说她什么也没做。

  五岁的她比一只夏天的小羊大不了多少,头发鬈曲丰厚有如春天的羊毛,双手还和婴儿一样圆滚滚的。她还太小,不知道憎恨的表情是什么样子,也不了解。她只知道自己和别人不同,而他们不希望她靠近。

  老莱蒂是她的外婆,也是唯一能告诉她父母是谁的人,但她什么也没说。外婆只是看向远方宁静的山脉,那个传说是安妮失踪的地方,有时候她会哭,哭到那双古怪的黑眼睛变成红色,像她们在沼泽采集的那些秋天的小红莓一样的红色。

  后来黛琳便不再问关于父亲的事了,但她还是很想知道。等她长大后的有一天,正好是一个阳光普照的好天气,一切看起来都适合再次提起关于父亲的问题,而这次外婆看向东方的地平线,守卫在布洛肯山谷上的石圈就坐落在那里。

  莱蒂在森林边缘的一块平坦的硬石上坐了下来,盯着自己苍白、充满皱纹的脚。她保持着那个姿势,低着头过了很久,肩膀变得佝偻而沉重,略微弯了下来,而即使在和黛琳谈完之后,即使在前往葛莱摩之后,在好几年过去之后,她的肩膀也不曾再挺直过。从那天起,老莱蒂开始驼着背走路。

  但在阳光普照的那一天,老莱蒂说出关于她的母亲安妮的事,告诉她当羊水破了而生产并不顺利时,安妮如何拖着因阵痛而受苦的怀孕身躯,跌跌撞撞地一路跑上高原。

  安妮躺在石圈中央产下了黛琳。莱蒂花了很久的时间才找到她的女儿,而等到那时候,安妮的生命几乎已经完全随着鲜血流出身体,渗到石圈中央的棕色土壤中。

  莱蒂抱着安妮初生的孩子,问着相同的问题。这个孩子的父亲是谁?

  安妮深吸口气,摇着头、胸膛中听起来显得非常空洞。“我以对他的爱发过誓永远不会泄漏出去。”她一边说着,一边慢慢闭上眼睛。

  莱蒂哭嚎着,恳求她说出那个男人的名字。

  安妮并没有张开眼睛,但是她说道:“答案在石头之中。”然后离开了人世。

  英格兰 肯特

  接近破晓时分,一个人影悄悄越过里兹堡的内城,沿着城墙慢慢移动。站在城墙上的警卫,正在执行最后一个小时辛苦的夜间守卫工作。两个执着长矛和弩的警卫在城墙上方的走道相遇,并在炮口的地方停下来,谈论今天来到城堡的那群演员,还有城堡新来的洗衣妇。所有的警卫都注意到那个年轻女人的丰满身材、明亮红发和诱人的五官。两个人因为几个猥亵的笑话,发出低沉的笑声,然后继续工作。

  那个黑影蹲下,沿着城墙跑到一座通往外城墙、水车和眺望台的石拱门。火把在墙上的铁架上发出黯淡的光芒,附近的警卫将靴子靠在油桶上,一边磨着短剑,希望时间能加快速度,让他能早点完成工作。

  突然间有一个金属抵着岩石摩擦的声音,像是一把剑插进城墙里发出的声音。守卫抬起头,一手握着剑鞘。这名守卫没有移动,屏住呼吸,等待、聆听着。

  但时间悄悄地过去,仿佛那阵噪音不过是一场梦,他也没有再听到什么。他仍然小心翼翼地从墙上拿起火把,走向拱门,然后看向内城墙。他没有看到任何东西,便继续站在原地,花了比必要更长的时间观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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