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云表哥!观云表哥!」此起彼落的娇喊打断她的杂思。
侯观云翩翩来到,依旧是俊颜带笑、玉树临风,后面照样跟来了帮他抬圈椅的随从,大摇大摆,走路有风,只差没人帮他打黄伞铺红毯了。
他一见到热闹的场子,眼睛为之一亮,笑着招呼道:「各位表妹好啊!好久不见了。」
「观云表哥,你过来这边坐呀。」小姐们或拿扇掩嘴,或拿罗帕媚笑,有的含情脉脉,有的矜持娇羞,各有特色,各有姿态,全是为了吸引观云表哥关爱的眼神。
「我跟娘坐。」侯观云早就挑好最安全稳当的座位了,快步走过危险阵地,咕咚落坐在娘亲身边,笑咪咪地问道:「娘,今天演什么好戏?」
「就等你了。」侯夫人冷眼瞪他。「你老头祭人家的什么死鬼?!你没事别去瞧热闹,真是受不了他们江家的秽气,到现在还是阴魂不散!」
「娘,我看开场戏就好,我还要跟江四哥去喝酒……」
「都说别去沾他家的秽气了。」侯夫人好不容易逮来儿子,自然不肯罢休。「你不准走。趁着看戏的空档,多和几位表妹聊聊,不要辜负为娘的这番苦心安排。」
「是。」侯观云无可奈何地应允,朝帮他摆茶点的柳依依耸肩。
柳依依抿唇微笑,跟他眨了眨眼,暗示必要时,她会掩护他出去。
只是,戏才刚开场,表小姐们也还没展开攻势,就有几位舅妈姨妈等待他去问候,恐怕少爷还得捱上大半天才能挣出生天了。
她退出坐席外头,等在后边,以待随时传唤。
戏台锣鼓齐响,崔莺莺出场,摆了一张苦旦脸,央求红娘为她去探害了相思病的张生。
「你是柳依依?」身边突然来了一位娇客,娇滴滴地问道。
「六小姐,我是依依。」
「就是你呀。」葛凤姝上上下下打量她,从眼睛鼻子嘴巴看到胸部腰臀直到裙摆鞋子,不可思议地道:「我观云表哥最爱的丫头?」
「依依只是少爷房里的打扫丫鬟。」柳依依说着一贯的说词。
「哪只是打扫丫鬟而已,我的将来还得指望你呢。」葛凤妹展露娇笑,过来拉她的手,热情地道:「依依,你快告诉我,我观云表哥喜欢吃什么?玩什么?平常做些什么事?说些什么话?我都要知道。」
看来诸位表小姐还会来找她问相同的问题,柳依依切身感受到少爷的无力感,不觉暗笑在心,但仍忍住板着脸孔,向六小姐一一禀明。
「少爷爱吃银耳莲子羹,喜欢麻油口味的菜色,他平日会上山水茶馆听说书,闲来看些风花雪月的小说杂文,没事就带八个随从——他喊他们八卦阵,去找喜儿姑娘。」
不加思考,顺口说来,柳依依禀告完毕,却是心头一惊。
她甚至还可以继续说,他有二十把扇子替换拿着,小腿的脚毛又长又多,发心刚冒出两根白发,右耳后有一颗小痣,夜晚总往右边侧睡……
服侍少爷近五年了,同房「睡觉」也三个月了,而他为了省却麻烦,干脆扮戏扮到底,要她不止「陪睡」,还得做为一个贴身丫鬟,帮他打理睡房里所有的事务,包括梳头洗澡铺床叠被种种生活琐事,让其他七仙女恨得想将她给咬烂撕碎。
仅仅三个月,她已完完全全了解少爷的习性,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
这不就是一个贴身丫鬟的本分吗?不管扮不扮戏,既然拿了工钱,了解主子、照顾主子、将他服侍得妥妥贴贴的,这就是她的工作。
「哼,程喜儿哪攀得上我的观云表哥。」葛凤姝听到表哥的最爱,一双柳眉倒竖了起来。「她要进了门,不就弄得我一身臭油味!依依,你说那个程喜儿有什么好,值得我观云表哥苦苦追求?」
「依依没见过喜儿姑娘,不明白少爷的想法。」
也许,她是明白的,那夜复一夜的绵长叹息,不就是为了喜儿姑娘吗?
他既睡不着,她也无法人眠,只能静静地躲在被窝里,任由那叹息声所牵引,令她也想叹气了。
她怎么也跟着忧愁起来了?她明年将满十八岁,届时离去了,戏也扮不下去了,主仆情分既断,这些他人的感情纠葛对她都不重要了。
可是少爷不是「他人」啊,她好不忍他这般夜夜忧愁不眠……
唉!当丫头当到陪主子失眠,也算是很尽忠职守了。
「依依,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当观云表哥得不到程喜儿的替代品。」葛凤姝握住柳依依的手,往里头塞进一只金凤钗,热切地道:「送你的。观云表哥发生什么事,你都要跟我说喔,我将来一定不会亏待你。」
「六小姐,这个不行……」
「我还要拜托你帮我照顾观云表哥呢。」葛凤姝匆匆丢下话,眼角一瞥,急道:「我娘在找表哥说话了,我得回去了。」
柳依依低头细看,一只金凤躺在她的掌心,展翅昂扬,熠熠生辉,她若随这金凤飞去,沾着那凤尾的光芒,亦能镀上一层金光吧。
但,金光能持续多久?黑夜总会到来。将来喜儿姑娘或是六小姐进屋了,自然会带来她们更贴心的丫鬟,将她取而代之。
管他谁来取而代之,她本来就不可能长久服侍少爷,少爷总得去过他自己的人生;而她,也会回去爹娘身边,去开她梦想中的大客栈。
望着少爷苦哈哈的背影,她拿出帕子,仔细裹好金凤钗,打了一个死结,随手塞进口袋里。
第4章(1)
枫红枫落,暗云低垂,天气这么冷,大概快下雪了。
宜城北边的小巷飘出阵阵香味,令人食指大动,寻香而去。
「侯公子,您慢定。」程喜儿送客出门,微笑道别。
「是……」侯观云抱了一袋包子,油纸透出的热气烫着他的胸膛,望着那张柔美的笑脸,他竟是无言以对。
父亲竟然使出如此卑劣无耻的手段,不知从哪儿弄来一个程家老二,在恶叔叔和堂哥的唆弄下,硬是将喜儿给赶出了油坊,让她失去了一切,而他又有什么脸去面对她呢?
侯公子,您想娶我,只是觉得对不起我,想要弥补我罢了。
想娶她,的确是出于冲动和歉疚,希望能够稍稍弥补她,给她过上好日子;可喜儿喜欢的是江四哥啊,即使他拿出真心诚意,不再嘻皮笑脸,她还是不会嫁他,她心中只有那位沉静的男子。
他又是心头一紧!因着父亲和程家叔侄的阴谋,使计让喜儿赶走了油坊掌柜江照影,他明明可以预防的,却一时大意,让那诡计得逞。
看她悲伤痛哭,看她辛苦做包子谋生,他除了愧疚,还是愧疚。
弄走江四哥在先,夺油坊在后,父亲为了赚钱,无所不用其极,甚至连一间小小的油坊也不放过。他为侯家汗颜,更为侯家惭愧。
种种复杂的心思没有显现在脸上,他扯开大笑脸,爬上了马鞍。
「喜儿姑娘,我赶明儿再多叫几个家人来买包子,包你赚大钱。」
「可别这样。」程喜儿笑着摇头。「还得留着卖给乡亲呢。」
「嘻!幸好我每天过来抢包子,不然就没得吃了。」
策马离去,冷风迎面扑来,他的笑脸凝住,眼底涌起沉重的忧郁。
*
「吃包子喽!好吃的热包子买回来了!」
「又是包子。」开心跑出去迎接少爷的七仙女面有难色。「少爷呀,我们早就吃腻了,拜托别再吃了。」
「很好吃啊。」侯观云笑眯咪地拿出一颗包子,咬了下去。「啧,你们瞧,里头肉馅鲜美,汤汁香甜,有没有闻到香喷喷的味道?」
「是很好吃啦,可我们天天吃……呕!」梅蕊也不管少爷不高兴了,实在是连吃了三个月的包子,闻到包子味就想吐了。
「你们都不懂,这是少爷专一。」吟秋逮着机会吹捧一番,拿了一颗包子捧少爷的场。「以前喜儿姑娘卖麻油,少爷吃麻油,现在她卖包子,少爷又改吃包子,你们见过这么深情的人吗?」
「吟秋,我看阿原待你也挺深情的。」侯观云热心地道:「过完年你就满十八了,我当你们的现成媒人,改天找阿原他爹娘去你家说亲呗。」
「少爷!」吟秋的长指甲掐进了包子里,喷出了汤汁。
呵!又赶走一个劲敌了。六仙女你看我、我看你,喜不自胜。
「咦!依依不在吗?」侯观云数着人头。
唉!还有一个强大劲敌呢,她们怎么拚也拚不过她。
「少爷,依依听到你回来,急着进房帮你暖床了。」荔红凉凉地道。
「好。等她暖够了,我再进去。」侯观云坐了下来,眉开眼笑地招呼七仙女。「你们怎么不吃?什么事不高兴,一个个臭着脸?」
「少爷,我哪敢像依依那样跟您摆臭脸啊。」梅蕊拿出一条绣花帕子。「您看,三小姐她花了三天三夜不眠不休,为您绣了一条帕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