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一笑,章劲也跟着笑,却将笑容传达给站在远端的妻子,他的笑容不及她的千百分之一。
“夫人是位国际知名画家,暑假就要在纽约大都会博物馆举行个展,您的看法呢?”
“基本上我是个美术白痴,只要我老婆别把我没穿衣服的画拿去展览就好了。”
现场又是一阵大笑,这时章劲站起身,“今天谢谢你们,听我发了这么长一段牢骚。”
他走下讲台,从侧门离开会议室,却绕了个弯,转到后头,见到他的妻子范贞绫。
牵起她的手,不顾小狮子们的嘲笑,章劲带着妻子走出公司,不知道走向哪里,也不在乎走向哪里。
她笑着,也紧紧反握住他的手,眼里、眉尖净是幸福的感觉,这条路走来或许辛苦,但是感谢有他。
“幸福吗?”
她看懂那两个字的唇型,也跟着说,“幸……福……”
她的话语更不清楚了,字与字间的间隔也拉得更长,有时候甚至只能发出单音。
看来是真的了,不论经过再多年的学习治疗,依旧无法躲避她彻底失去语言能力的那一天。
他为她心疼,却更坚定要带着她一起走的念头。
这场战争,他永不认输,因为爱终将带领他们走向前方,走向下一站,或许在那一站里,他可以再度听见她美妙的声音,听见她喊着他的名字。
此刻虽然存有缺憾,但能够听见幸福的心跳,能够听懂幸福的真谛,那就够了。
他们都该满足了……
尾声
终于,这场战争,我真的输了。
将近二十年过去,我依旧听不懂,依旧难以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也只能靠着读唇语来了解别人的意思,甚至因为太久不靠听力,我渐渐开始有点听不到了。
甚至最近读别人写的字,也更为吃力,常常都是看不太懂。看来我这个生命中最大难题的答案,已经很明显了……
富美说,也不知道这是不是我的更年期症状……
她是说笑,我却知道她是在安慰我,我的大脑内语言区域退化再退化,已经没有挽救的可能了。
可是阿劲说,我的画画得愈来愈好,我甚至开发出一个新的沟通管道,就是画画。
反正画出来是什么东西,总不会看不懂吧!
哈哈哈,其实我还满厉害的。
更重要的是喔,我真的好幸福。每天都有阿劲还有四个孩子在我的身边围绕,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他们声音每天在我的脑里盘旋,带给我对于这个世界的认识。
我对他们的感谢,现在的我难以用言语说明,就等到生命终了,我解脱这个身体的负担时,再让我好好的说吧……
*
知名失语症画家范贞绫的个人画展,就在炎热的六月夏天,正式于美国纽约大都会博物馆画廊登场了。
这一次画展并非范贞绫首次举办的画展,二十年来,她的画展已是不计其数,最重要的是,这次在大都会的展览,是她第一次以失语症患者身分参加的展览。
媒体都对她很感兴趣,除了因为她的病情,更因为她身为台湾著名财团章氏集团的总裁夫人。
当然,陪着她远从台湾赴纽约的五个男人,简直就像是她的个人保镖一样,紧紧跟随保护着他们挚爱的女人。
开幕那天,大都会博物馆中央大厅热闹滚滚,许多知名人士都前来共襄盛举。
在范贞绫授意下,这场展览的所有收入将捐做失语症治疗研究之用。
政界、商界、艺文界的人士汹涌涌入,纷纷向章劲与范贞绫道贺,不过这些人都不是重点,最让范贞绫高兴的,是当年的好朋友统统都来了。
单文齐带着李富美,还有高烈宇顾鹏飞都带着自己的老婆、孩子,来到纽约参观展览。
范贞绫一看到李富美,就像是看到恩人一样,小女孩般拉着她的手转个不停,好高兴。
富美是她最好的朋友,一辈子都是……
一群人就在展场中交谈,范贞绫脸上的笑容好灿烂,虽然她不言语,却成为现场最灿烂的一颗星。
展览开幕仪式中,司仪很烦恼,因为这场展览很特殊,画家恐怕无法发言致词。
现场也有很多失语症患者,这大概是一个不太需要言语的世界。
可是范贞绫却趁着章劲还在跟朋友聊天时,一个人定向司仪,比比自己,再比了比麦克风,司仪立刻了解,她想要说话。
“各位先生,各位女士,欢迎来到失语症画家范贞绫的画展,在画展正式开幕之前,范小姐有一些话要告诉我们,让我们掌声鼓励鼓励。”
现场掌声非常热烈,但是章劲一群人却显然吓了一大跳,全部动作一致看向讲台 。
章劲皱着眉头,“小贞要做什么?”
“老爸,该不会是司仪搞不清楚状况,要妈妈致词吧?”
“应该不会,如果是这样,小贞早就跑来找我们了。”李富美说着。
“说不定是妈妈自己跑上台的喔!”
众人相视,放松一笑;这时台上的范贞绫,脸上带着笑容,她身上穿着着水蓝色的套装,搭配着珠宝耳环,可是整个人看起来还是很年轻。
章劲心里骄傲得很,这个美人可是他老婆啊!
范贞绫先向全场鞠躬,观众立刻报以热烈掌声,接着范贞绫伸出手,朝她自己挂在墙上的展示画作,做出个“请”的动作。
最后,她甚至开了口,很努力的说出今天唯一发表的感言,口齿不清,但是诚意十足。“谢……谢……”
所有人又是疯狂鼓掌,范贞绫的四个儿子更是兴奋的跳了起来,不停拍手叫好。
“妈妈好棒!”
“妈妈帅呆了!”
四个兄弟很合作,“一、二、三,妈妈,爱你喔!”
站在台上的范贞绫看着儿子们又在向她示爱了,不禁摇摇头失笑,现场所有人都笑开了。
只有章劲,即便脸上带着微笑,心里却激动异常。
因为他知道,小贞走了好远好远的路,才走到这个讲台上,才走出她封闭的世界,才了解到自己是独一无二的,是值得骄傲的。
真的感谢上天啊……
范贞绫在一片掌声中下了台,一步一步走向丈夫,脚步稳健,没有一丝犹豫迟疑,仿佛这是一段她下定决心要走的路。
章劲牵住她的手,将她带在身边,夫妻两人开始看着她的画,几个儿子就围在一旁。
范贞绫的画,内容有山有水、有景有人,每一幅都充满细腻的观察与丰沛的情感,许多艺文界人士认为,这大概可以归因于范贞绫是位失语症患者,只能将情感表达在画作上,自然也就澎湃激昂。
所有展出的画,每一幅都展现出范贞绫过人的观察力,但只有一幅最特殊,这幅画是展览中最大的一幅画,内容只是单纯的画出六个人站在一起的模样,反而有点像是在拍团体照。
可是章劲带着妻子与孩子站在这幅画前最久,因为这幅画是范贞绫拿着全家福照片,花了许久时间才画出来的。
一幅根据照片描绘的作品,意义实在不大,可却是范贞绫最爱的一幅画,她必须承认,这才是她眼里全部的世界。
“妈妈,你把老爸画得太和蔼了啦!”
“就是ㄇㄟ——老爸这么凶。”
“没错,每次只会跟我们抢母爱。”
“就是!根本就是看不惯我们跟妈妈感情好。”
章劲冷冷说着,“你们四个再吵,今天晚上就给我露宿街头。”
所有人立刻在嘴巴上拉起拉链,不敢再说话,深怕今天晚上真的得上街乞讨。
范贞绫没有反应,只是一迳带着笑容,凝视着画。
她将自己的左手交给丈夫,右手则让儿子们握着,瘦小的肩膀,围绕在五个高大的男人中,显得渺小,但却是他们的坚强依靠。
展览将继续持续下去,他们一直在博物馆内待到好晚,章劲开始与一些美国商界的友人交谈,几个男孩也跑去探险了。
只剩下范贞绫把每一幅自己的画都看完,回忆每一次作画时心里的感动,像是在观看一部关于自己的纪录片一样,虽然是悲剧多于喜剧,泪水多于欢笑,却让她面带微笑。
一下子,夜幕低垂,来到傍晚,范贞绫看完了展出的数十幅画作,一个人走到阳台上呼吸新鲜空气,看着窗外的纽约景色,顿时心旷神怡,整个人是像是飞了起来。
她不会说,也听不懂,可是她学会不去埋怨,甚至感谢她有机会断绝外界的干扰影响,专注沉淀,让自己浸淫在绘画世界中。
但是丈夫与孩子是她成功的助力,更是她作画的动力,谢谢他们……
范贞绫安安静静站在阳台上,章劲与朋友结束交谈,匆忙回头找人,才看见她站在那里。
章劲站在范贞绫身后两公尺处,脸上有着眷恋的笑容,都过了这么多年,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搞的,竟然会这么深的爱着一个女人。
柔情万丈,怕是永远陷入了。
他低声开口,“小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