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了半晌,桃枝儿重复醒来,“唉哟”一声。夏烟湖复又请求:“桃枝儿已经知错了,妈妈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就饶她这一遭儿吧。”
封十四娘这才慢慢地点了点头,命外场将桃枝儿解下来,扛回房中安置。
桃枝儿满身是伤,声微气喘。心里却比身上还要惴惴,一边想着自己从此破了身,但也心甘情愿,既吃了这行饭,便总有这一天,难得捡个自己喜欢的人跟了,并无可悔;另一边又想着这次教舒容上了大当,虽非本心,他岂有不怨的?早知他哥哥舒培为人严肃,少不得将舒容拿来教训,不知会怎样难为他。因此七上八下,坐卧不宁。
眼巴巴等到黄昏,好容易听得外场通报:“舒老爷庞老爷来了。”她欢天喜地地,强撑着起来,让丫头扶着迎出去,却见是舒培而非舒容,顿觉失望,又觉害怕,度其形容,自知今后再无与舒容相见之理,由不得心如刀割,跪在地上不住磕头,痛哭不已。
舒培见她这样,倒有些不忍,正自沉吟,却听外场来报:“赖大帅来了。”
原来赖福生性急,惦记夏烟湖这许多日子,难得烟湖表白对他有意,岂有不急的?因此早早地就来布置台面。见到舒培庞天德也在,更加欢喜,拉住说:“这就好了,我正愁来得早了,不热闹,原来你二位一早已经在这里了。不知令弟来了没有?”
舒培有苦说不出,本不想吃酒,但既被抓个正着,自知无法脱身,只得含恨答应,却不许去叫他弟弟,只说舒容昨夜着了凉,现在家吃药。赖福生倒也不在意,只催促封十四娘摆起台面来,又叫人去催请客人,写下局票。
各人接到请客条子,听说赖福生终于决定要做夏烟湖,都觉又好笑又好奇,又听赖福生已经早早到了,都不敢太延俄扫了他的兴,少不得早早地到了。
夏烟湖因今天是自己的大喜日子,少不得略施了些脂粉,换了颜色衣裳,更觉艳光夺人,不可方物。众人见了,都大声喝彩,赞不绝口。赖福生心醉神驰,满心快意,也不等人齐,便自干三杯,摆了十个庄,挨个讨战。
十四娘因见众客人都穿着大氅皮篷,才知道外面下起雪来,于是命丫环多多地拢起几只火炉,重新加过炭火。门外大雪飘飞,门内却温暖如春,花国盛世,不同天地。一时众宾客划起拳来,满席上五魁手八匹马地乱叫。其间飞觥斗斛,钗摇钏动,竟是两只眼睛看不过来,一张嘴巴说不清楚。
已经酒过三巡,来客和倌人却还在陆续来到,将个醉花荫前厅挤得水泄不通。封十四娘亲率着所有娘姨大姐,穿梭招呼,因不见桃枝儿,遂命丫头去喊来。
稍顷丫头回来,说桃枝儿说实在起不来。十四娘更怒,便要亲自去揪她起来,夏烟湖忙拦住了,说:“妈妈过去,必定又要生气,今天是大帅头一天做我,别扫了兴。还是我亲自去请桃枝儿姐姐吧。”
说罢抽身出来,径自往后院桃枝儿的房间里来,却见桃枝儿歪在床上,咬着被角,正哭得气哽喉咽,夏烟湖叫了声“姐姐”在床边坐下,缓缓说道:“妈妈叫你呢,我知道你身上疼,心里也不痛快,但不管怎么的,且顾了眼前再说,不然,回头又要捱打了。”
桃枝儿手捂着胸口,活不下去了的样子,半晌半晌地不言语,眼泪却只管开了闸地流下来,湿了枕巾。夏烟湖又连叫了几声,桃枝儿才开口道:“舒二爷可是再也不会来了?”一语未了,又哭起来,心里一牵一牵地疼,只觉连呼进的空气都带着凉丝丝的痛楚。
夏烟湖见她这样,触动起自己的心事,倒说不出话来。一时丫头来催,烟湖方再次劝道:“不管怎么说,还是不要让自己吃亏的好,我先过去,跟妈妈说说情,你呆一下还是早点过来吧。”看到桃枝儿点了头,才站起来,扶着丫环的肩走出去。
及至走出院子,看到漫天的雪下得搓棉扯絮一般,不禁看住了,便叫丫头先往前面去,自己穿廊扶柱地,顺脚儿走至院中,站在雪里,思前想后,心中仿佛有一团火在烧似地,不由自主,竟随漫天飞雪一起舞蹈起来。
恰好舒培因心中有事,多喝了几杯,一时头重有轻,大不耐烦,瞅人不见,偷溜出席,从后门出来,恰恰地走到院子中来。转过一丛雪松,正看见夏烟湖长袖舒展,在院子当中舞蹈。
只见她背剪了双手,一张俏脸映在雪光里分外皎洁,在雪中扭动着身子,自歌自舞的,好似一条不肯冬眠的蛇般激烈。头上戴着猩红的头花,仿佛是雪里的红梅,黑色斗篷里的素色旗袍上也都是一朵朵梅花,脚上的高跟鞋踩在雪里是梅,手上的镯子叮咚撞着也是梅。
她舞得累了,便开始哭,无声地,委屈满腹地,静静地流着泪,任天下万事都不顾。她的精致的小小的面孔上全都是泪,泪珠滚落在袍襟上,也是朵朵梅花。
舒培在廊间看得满心怆恻,目眩神驰,心想她外面情形已是这样,心里竟不知是怎般地煎熬,忍不住,走上来说道:“你若不愿意,我还是赎你出去,不要做这劳什子了。”
夏烟湖不料他在,听到声音,吃了一惊,回过头来,看着舒培呆呆地出神。
舒培又道:“自你走后,夫人十分想念,静哥儿晚上每每不肯睡,哭着要你。我以为你自己要出来做倌人,不好来请你;既然你这样伤心,不如还是回去吧,以前的事,我们都不要提起。”
烟湖听了,那眼泪愈发断线珠子一样落下来,哭道:“舒将军,你的恩德,我拼了性命也报答不了——原想入府为婢,侍奉将军终生,只是烟湖身负血海深仇,不敢偷生——这是烟湖命中如此,有负将军,今后刀山火海,只任我自己去罢。”
舒培听得惊心,见她面色凛冽,口吻郑重,又不像是为了眼前的事在谢他,倒有些不懂起来。忽然想起一事,问她:“你从家里走时,是不是拿了什么东西?”
夏烟湖忽然两眼通红,似乎咽泪,半晌方说:“我除了自己的东西,没有拿别的。”
舒培本想提醒她胡帅遗刀一事,却不忍拆穿她,欲待作罢,又想那是胡大帅留给自己的唯一遗物,少不得含糊说道:“你与我主仆一场,要走,我原该相送,家里有什么是你看得上的,只要开口,我必无不允。不过有些东西,不适合你女孩儿家携带,虽然对我来说意义重大,于你却是无益。”
夏烟湖再次冷冷答道:“我只拿走了自己的东西。”
舒培恼怒,却终究不便多说,只得点点头,仍旧回去喝酒。心里到底惦记着烟湖,想要去安慰她几句,又不知道该说什么,若随了她去,又不心安;且为丢刀一事,又想起当初与胡帅妻女失散之憾;恰这时见桃枝儿穿戴了过来,不禁又想起弟弟舒容的官司,尚不知明日怎样再与封十四娘周旋,她既狮子大开口,不给她终是不了,然而给了她,岂非要关店大吉?因此一晚上惴惴地,不知觉喝多了几杯,有些头昏脑胀起来。
翠袖见她闷闷,笑问:“舒老爷可要吃口烟?”
舒培虽不吃烟,却想个地方躺一下,便道:“也好。”
于是翠袖引他自己屋里来,命小丫头点起烟灯侍候着,舒培在烟榻上躺下来,顿觉头沉身软,昏昏睡去。
一时席散,封十四娘与翠袖上得楼来,将手去推舒培时,却见他已经睡熟了,笑道:“这可是怎么好?要不叫他的家人来,背了去罢。”
翠袖说:“不好。这大雪天里,头上是水,底下是冰,仔细跌了或是冻着了,反为不美。依我说,不如就叫他在外间随便混一夜算了。他领了我们这点小恩小惠,明天再算起账来,也不好太那么凛言正色的了。”
封十四娘听她说得有理,笑着点头。
原来这烟花间里,不是相好客人,虽不作兴留夜,然而外间留宿,也叫“干煎”,倒也平常。封十四娘道:“便是这样。”叫了小子上来,吩咐几句,让他去了,明早再来侍候。
小丫头便过来铺设被褥,夏烟湖却走来说:“翠袖姐姐这里不方便,崔老爷今夜虽不在这里,难保明早不来,若是不巧撞见,又要惹闲气生了。”
封十四娘想了想说:“也罢,那就是桃枝儿外间歇一宿吧。”
夏烟湖仍阻止说:“也不好。已经睡熟了,又楼上楼下地折腾。况且他弟弟舒容的事还没完,他心里正恨着桃枝儿呢,明天见了面,不知闹出什么故事来。不如就是我那里歇着吧,就在隔壁,也好腾挪。”
封十四娘说:“只是你还是个清倌人,倒不忌讳?且也怕赖大帅不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