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枝儿追着问:“且也什么?”
舒容咳嗽一声,振作起来说:“这就好比花虽美,却没有香气,毕竟少点什么。”
桃枝儿嗔道:“你说我是塑胶花?”
舒容搓着手:“这可……呵呵,得罪了。”他口里说着得罪,脸上却是很得意的样子,似乎颇高兴有机会将桃枝儿小小地得罪一下,惹得她小小地嗔怒一下,这样的小儿女斗口角似的对答,似乎给了他无限的趣味。
适时翠袖看了热闹回来,咂舌说:“天神祖宗,果然是个百里挑一的,亏瘸子老六从哪里淘来,妈妈乐得嘴都合不拢呢。这可好了,我也算有了接班儿的了。”
桃枝儿诧异:“凭她怎么出色,还能越过姐姐的头去?我便不信。”庞天德也说:“不知道十四娘要留她几天才肯出来见客,她若挂牌,我是第一个要叫她的局的。”翠袖道:“依妈妈的意思,只怕怎么也要在报馆里发个消息,遍请一请这些贵客高官,把这花榜新题的文章做足了,才肯叫她正式挂牌待客呢。”
舒容又好奇起来,因向庞天德问道:“这花榜新题,还有些什么文章不成?”
天德笑道:“你以为呢。像醉花荫这样的堂子,规矩大,排场也大,无论是新姑娘开局,还是清倌人开苞,都是天大的喜事儿,规矩比寻常人家嫁闺女还讲究呢。”遂将有关花国新闻细细地向舒容数说,舒容听得手舞足蹈,大觉兴趣。
正自议论,忽听楼下小子高喊着“翠袖姑娘出局”,接着送上局票来,却是有广东客人请去打牌,翠袖回自己房中梳洗了,换过大衣裳,临走前却又踅回向庞天德舒容告辞,又向桃枝儿耳边叮嘱几句。 桃枝儿心领神会,点头儿答应。翠袖这才从容离去。舒容和庞天德又坐一坐,也便散了。
是夜舒容回家,便向哥哥商议摆酒吃席一事,又忍不住得意,将桃枝儿待他种种添油加醋地描述出来,“她是这样地扭着身子,这样地仰着脸,还把脚跺了一下,好像没有跺,记不真了,她说:你说我是塑胶花?嘿,那个娇俏的嘞,分明是撒娇。”
舒培听得两耳起油,不耐烦地塞他:“做倌人要是没这三言两语,他就做倌人了?”又道,“你因初入这花丛里,只管出风头摆花酒做恩客,你可知道桃枝儿是个清倌人?”
舒容道:“庞天德已经把规矩对我说了,我知道哥哥的意思,是怕我偷鸡不成蚀把米。不过我也并不是急色的人,给桃枝儿摆花酒,也不真是为了做姑娘。只是前夜无故吃了崔子云的酒席,想着总要还他一席才是,且也要和几个新交的朋友多做盘桓,权藉此事做个由头罢了。”
舒培听了,不禁笑起来:“你才出去几天,就学会这些花样回来?什么藉由头,是你自己安心要摆阔气出风头讨姑娘喜欢罢了。”但终不好太扫了兄弟的兴,也只得答应了,不过细细叮嘱说:“这样的事,可一不可再,你摆一台花酒是无妨的,以后吃酒叫局也无妨,但是真要认真‘做’起姑娘来,那却不是我们家的能耐了。桃枝儿是清倌人,只陪酒不陪夜的,你若一心迷恋起她来,摆花酒,做恩客,不花费几千两银子是不要想的。我劝你尽早看破这一点,只偶尔逢场作戏也就罢了。”
舒容喏喏答应,心里到底不信。舒培还待再说,忽见妻子田氏拿着张纸慌慌张张地走进来说:“这可怎么好?烟湖那丫头竟跑了。”
舒培大惊,忙接过纸条来,只见自己寻常练字的宣纸上写着一笔极娟秀的蝇头小楷,写道: “将军先生夫人台鉴:贱婢夏烟湖,命薄运浅,半生零落,家逢变故,忽失怙恃,沧海一粟,如飘萍无根,风筝断线,受尽流离之苦,每被风霜所欺,恨不能追随父母于泉下矣。只因久慕将军云天高义,常恨无可为报,惟愿入府为奴,侍奉栉沐,略报恩情于万一。奈何天不我与,人各有志,故今日不辞而别,有负夫人厚爱,万死莫辞。叩头泣血,惟愿将军与夫人大福大寿,烟湖不才,如有来生,愿为牛马,报效阁下。顿首再拜。”
田氏道:“她写的满纸里又是报恩又是报效的,半文半白,论字面我都认得,却终究不懂她说些什么,故拿给老爷看。”
舒培慨叹:“她的意思是因为父母双亡,本来不想再活,只为要报恩,才自愿来府为奴的。可是究其实我对她有何恩义呢?她又为何不辞而别?我却不明白了。”因问田氏:“她可是受了什么委屈?” 田氏道:“何曾委屈她来着?一向丫头丛里数她最温顺听话的,我对她向来连重话也舍不得说一句。只是从前天晚上起她忽然有些不同寻常,昨天还要请假外出,我因她本地并无亲无故,不肯给假。晚间她做完了活计,到底独个儿出去了半晚上,临天明才回。我因为今儿个静哥儿有点咳嗽,忙了一天,还没来得及问她这夜不归宿之罪,这可好,索性不声不响,留书走了。”
舒容听了,急问:“这样看来,昨天出门必非无因,必是打点路子去了。家中可少了什么东西没有?”
不等田氏回答,舒培抢在头里说:“烟湖断不是这样的人。”
田氏也说:“我已经细细查点过,并不曾少什么东西。她是扫了地浇了花才走的,走前还把园里的花修剪了一番,连前些日子我叫她做的绣活儿也都做妥了,还替静哥儿多做了一个肚兜儿,绣的好精致活计,都搁在床上撂得好好儿的。”忽然想起,猛地一拍手,说:“莫不是为了那件事?我们今天说话,给她听到了?”
舒容问:“什么事?”
田氏正想回答,舒培摇手止住,道:“今早我才说过,她来历不明,身份奇特,绝非寻常仆婢之流。你只看这一手好字,她的出身,只怕比你我还要高贵隆重,若非生于书香之族,就必是个显宦名门,只不知为什么沦落到今天。如今她走了,想是有更好的去处吧,你也不必太难过了。”
舒容也劝解说:“她原是自己上门来的,并不是咱家花银子买来的,是个自由身,她既要走,又没拿什么东西,就由着她去吧。”
田氏拭泪说:“虽然如此,只是这些日子我使惯了她,忽然走了,倒觉舍手。”
正在议论,小丫头却又举着一样东西跑进来说:“老爷太太,刚才太太叫我取大毛衣裳才发现,原来夏烟湖果然偷了一样东西走。”
舒家兄弟及田氏听了,都急着问:“是什么?”
第四章 花魁
正月里,醉花荫挂出了新倌人“夏烟湖”的牌子,一时间名满青楼,震动非小,每日花酒连席,局票不断,风头盖过风月行任何一届花魁,单是头个月的酒席,已经抵过整个醉花荫所有倌人一节里的局账。
封十四娘心满意足之余,也常常觉得蹊跷,闲里向翠袖偷偷议论说:“你说这烟湖,就跟打天上掉下来似的。我这里刚说想买个讨人呢,那里瘸子老六就把人带到了。我当初看见人长得标致,一高兴只管给钱,后来细问才知道,那卖身的钱竟然是她自个儿拿了。原来,她是孤身一个无父无母,自卖自身到咱这儿来的,不是老六找的她,倒是她找的老六。我还听老六说,这之前她已经托老六给她找过两个主儿了,一个是赖大帅,一个是舒将军,咱们是第三家,你说这事儿怪不怪?”
翠袖因烟湖一来便占了醉花荫里最大最好的房间,又抢了她的风头,正吃了一缸子的醋在肚里,只不好露在脸上,却假意顺着十四娘的话说:“妈妈若不把这话说破,我还不肯饶舌的,这夏烟湖来无影去无踪,走路连声音都没有,真是有点古怪的。我听桃枝儿说,舒二爷同她私底下说的,夏烟湖原在舒家的时候,那舒大奶奶就疑心她是狐狸精变的,连舒大爷都弄不清她的来历,说要防备她呢。”
封十四娘大惊:“果真有这话?像舒将军舒大奶奶那样经过大世面有学问有见识的人都有这些话说,敢情这事儿竟是真的了。我说烟湖怎么那么俏呢,那眉眼儿长得,画儿里画的也没那么养眼,一个凡人,哪里长得出那狐媚样子来,原来果然是个狐狸变的。倒不知她来我们这醉花荫,是福呢是祸。” 从这以后封十四娘便把这狐精之疑常存心中,若说把夏烟湖撵了去,断然舍不得;但既存了这个心,再怎么看烟湖,或行或坐,举手投足,乃至一颦一笑,都觉别有深意,不似人类。渐渐的夏烟湖为狐仙所幻这个话儿竟不知怎么传了出去,传得沸沸扬扬的,行里姐妹和客人竟大半知道。有那好奇的,越发要为夏烟湖吃局摆酒,送头面首饰,屋子里满堂家俱以及皮裘锦袄,都由迷恋她的客人买来,但若说真正做恩客,却到底没有几个人狠得下心。那烟湖也不甚巴结,只消消停停地做个清倌人,有酒便吃,有局便去,虽不会唱,亦不大肯说,人们也多半不同她计较,也不敢很与她闹,她倒也落得清净。 这其中叫局最频的自然要算赖大帅庞天德等一干狐朋狗友,庞天德原以为赖福生惦记夏烟湖已久,既见烟湖果真出来堂子里挂牌开局,必然要头一个做恩客的,先还不敢十分兜揽,惟恐赖帅吃醋。及见后来见赖福生形容平常,有时他自己叫别的局,倒怂恿人家叫夏烟湖,似乎只要局中有烟湖这个人便可,是谁叫来并不在意。时日久了,渐摸透大帅心思,便不再避讳,但凡吃酒,只要赖福生不叫夏烟湖,他揣度着大帅心思,自己头一个必然是叫夏烟湖的局。他猜明白这一点,别的人诸如崔子云等熟客自然也都猜度明白,也都抢着叫夏烟湖为赖大帅凑趣。因此只要有酒席,席间有赖大帅就必有夏烟湖,然而烟湖却往往不是赖福生的局,也仍然没有一个真正登堂留宿的恩客。夏烟湖虽然吃酒应局,但对任何人都是淡淡的,不远不近,人家把她往冷里搁搁,她也并不巴结,人家往紧里做她,她反倒有些拿搪,客人们都说她心深似海,大概是必定要捡个高枝儿才肯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