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九九 > 寻找张爱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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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8 页

 

  当我为了外婆守灵而终宵哭泣的时候,陪伴我的,只有裴子俊。子俊才是现实生活中具体可见有血有肉的一个人,而沈曹,他只存在于我的理想,所有现世的悲哀与喜悦,于他都是虚无缥缈的,是水果的香味,闻一闻已经足够,用来裹腹的,还是大米饭罢了。

  耳鬓厮磨易,情投意合难。然而耳鬓厮磨一辈子,总会有情投意合的时刻;相反,片刻的情投意合,却难以保证一世的耳鬓厮磨。

  可以与之恋爱的男人有许多种,长得帅,谈吐够风趣,懂得挑选红酒或荷兰玫瑰,甚至打得一手好网球,都可以成为点燃爱火的理由。

  但是婚姻,婚姻的先决条件却只有一个,就是忠实,有责任感。

  婚姻是需要经营的。可是沈曹那样的人,一个彻头彻尾的艺术家,一个依靠灵感和热情来生存的人,他会用心去经营一份平实的婚姻吗?

  妈妈说婚姻最需要的是宽容,而沈曹所要的,恰恰是理解,而非宽容。如果我们的感情生活出现意外,他是不会接受任何谈判条件的,根本,他就是一个不会接受任何羁靡的人,在他的字典里,没有忍耐和迁就,有感觉就是有感觉,没感觉了就分手,非此即彼,泾渭分明。我要将一生做赌注,和他开始这场感情的豪赌吗?

  我对自己的感情又一次迟疑起来。

  第二天早晨,子俊还是一根筋地跑到家里来接我。

  说实话,虽然嘴里说火车站见,但是在家里见到他我还是有些高兴的。

  一路上,他罕见地沉默。

  是我先开口:“怎么不说话?”

  “我昨晚想了一夜。想我们这些年来的事,锦盒,你是不是觉得跟着我委屈了你?”

  “怎么忽然这么说?”我有些不安。

  子俊满面愁苦:“是我妈问我,问我们什么时候结婚?”

  “我妈也问过我。”

  “我没办法回答我妈。我不知道你怎么想。我知道自己配不起你。我也很想好好努力,让你更满意些,可是,锦盒,我想我永远达不到你想象的那么好。”子俊无限哀伤地摇头,哀伤地凝视我,“你是一个如此怀旧的人。怀旧意味着永远得不到的东西。爱情也是。”

  一条昏暗的街道角落

  我震撼地看着子俊,从没有想过这样感性的话会出自单纯的子俊之口。逼着一个简单的人深刻起来,其实是一种残忍。

  我意识到自己对于子俊来说,是多么的残忍。

  怀旧与爱情,都是一样地遥远而美好,可望而不可及。

  然而我能够把握的,不过是现在。

  怀旧是理想化的,爱情也是。然而如果不能把握现在,怀旧,是多么渺茫。

  我本能地握住子俊的手,脱口而出:“不,子俊,你在我身边,你已经是最好的。比我想象的还要好。因为,你是真实的存在。”

  无法解释那一刻我对子俊的表白,或者说,承诺。

  我承诺了对他的爱,对他的珍惜,对他的认同与接受。然而,沈曹呢?

  已经回上海几天了,可是我一直没有回公司销假。

  也没有同沈曹联络。

  外婆的死使我对生命忽然起了无边的恐惧与厌怠感,让我对万事都提不起兴趣。工作有何意义呢?每天对着一些自己不喜欢的人,做着自己不喜欢的事,就这样消磨了一生。是为了一日三餐?为了月底那点顾了吃便顾不得穿的薪水?何况便锦衣玉食又如何呢,到头来还不是黄土垅中埋白骨,青松林里鬼吟哦?

  子俊每天安排节目,让我没有时间胡思乱想。可是我真心嫌他碍手碍脚,不想他在眼前。

  我只想关上门,静静呆一会儿,想念外婆。

  ——是常德公寓张爱玲故居的门。

  这还是我第一次单身探访常德公寓。沈曹已经租下这里做试验,我们各自有一把这里的钥匙。

  当年为了寻找张爱玲,我背井离乡地来到上海,以为是人生奇遇。却并不知道,其实上海于我是旧地重游。在二十多年前的某一天,我三岁的时候,外婆曾经带我来过一次,为了挽救母亲的婚姻,向异乡的贺姓女子勇敢宣战。

  我忽然很想知道,外婆究竟是以什么样的理由说明贺女退兵的呢?

  时间大神在墙上静静地与我对视。茶几上的碟子里有沈曹留下的烟头。

  我在沙发上独自缱绻,默默地想着沈曹。我是这样地想念他,却不愿意主动给他打一个电话。

  打了电话,又说什么呢?

  上次我们在这里见面,他正式向我求爱,我亦答应了他要回去同子俊摊牌,很快会给他一个答案。

  然而只是数日间,很多事情都起了变化,而最变换不定的,是我的心。

  我竟不能明白自己的心。

  窗台上的玻璃缸里养着一缸水仙,凌波玉立。我并不是一个水性杨花的女子,可是我竟不能明了自己的心。

  我站起来,走到时间大神前,跃跃欲试。

  像小时候一样,每当遇到过不去的难关,我就很想躲到外婆处,从她那里获取安慰和保护。我很好奇,也很怀念,我想知道亲爱的老外婆的第一次外交事业是怎么开展的,她如何同“那个女人”谈判,也想看看父亲曾经爱过的女人究竟是什么样子,想知道爱情与婚姻,理想与生活的一次碰撞,究竟是以怎样的理论方式取胜。我忽然觉得,像外婆那样的一个旧时代的女人,她所有的生活的智慧,其实是比所谓的现代白领女性有着更加实用的深刻性的。

  如果沈曹知道我私自调试时间大神,大概会生气的吧?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在我心底里还犹豫着的时候,手上已经自行做主地揿动了时间掣,总算仓促间还没忘了提前预设“回来”的时间——可别把我丢在二十几年前回不来了,那样,这个世界的我可就真成了一个失心的人了。

  倒不知,如果我果真“迷路”的话,现代的医疗仪器能不能把我的灵魂找回来。

  音乐响起,神思也渐渐飘忽,仿佛整个人升在云端,渐去渐远……

  “下凡”的地方是在一条昏暗的街道角落。

  第七章

  自己的操作有欠水准

  我有些彷徨,怀疑自己的操作有欠水准,未必认清楚时间地点,可别一下子把自己送到了西太平洋去。如果是说英语的国家又还好些,若是法语德语甚至葡萄牙语可怎么得了?

  然而这时我听到转街一声清脆的碎玻璃响,接着传来男人的呵斥声和孩童的叫骂声,声声入耳,说的分明是国语。不知如何,平时痛恨人家说脏话的我,此刻只觉那粗鲁的谩骂听在耳中是如此可心适意,亲切无比。

  我顺着那声音找过去,正看到一个彪形大汉揪住一个男孩的衣襟在斥骂,老拳高高举起,眼看就要打下去。我顾不得害怕,本能地喊一句:“住手!”

  三言两语问清楚,原来是这孩子淘气,掷石子砸了男人家的玻璃。我诧异,问他:“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那孩子扭过头,一脸倔犟,沉默不语。

  我便又问大汉:“你们认识?”

  “谁要认识这小赤佬?”大汉怒气未消,“这附近天天有人喊家里窗玻璃被人砸了就跑,今天被我逮个正着,原来是这小赤佬干的,撞在我手里了,饶不了他!”

  我心里一动,定睛看那少年,肮脏的泥渍汗渍掩不去他本来眉目的清秀英挺,一件脏稀稀的白衬衫上涂满墨迹,一望可知是随手涂鸦,然而笔意行云流水,颇有天份。

  “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翻我白眼,不肯做答。

  我再问:“你是不是姓沈?”

  “不是。”

  错了?我愣了一下,忽然想起来:“对了,你是姓曹?”

  男孩子抬起头来:“你怎么知道?”

  世事弄人!我顿时感慨不已,泪盈于睫,许多想不通的往事蓦然间澄明如镜。是沈曹,年幼时的沈曹。我想起沈曹对我讲过的那位貌若天仙的白衣女子——“那个女人,非常地美丽。虽然那时候我还小,什么都不懂,但是我清楚地记得她的长相,真的很美,很美,她穿着一条白裙子,那款式料子,我从来都没有见过,她的笑容,就和天上的月亮一样,有一种柔和的光芒……那个美丽的女人,她使我相信,我是个好孩子,她给了我一个希望。在我心目中,她美如天仙,她的话,就是命运的明示……”

  当时,我还曾嫉妒过他用如此炽热的语调赞颂过的这个神秘女人,却原来,竟是我自己!

  一切都是注定的,台辞和过场早已由沈曹本人对我预演,此刻只需要照着剧本念对白:“衣服上的画,是你画的?你画得真好,比很多人都好。你将来会是一个很出色的人,有许多伟大的发明。所有认识你的人都会尊敬你,佩服你。你可不能因为打架闯祸就把自己毁了呀。”

  小小的沈曹十分惊讶,抬起大眼睛望着我,眼里渐渐蓄满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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