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时候,两个人都会情不自禁地有种错觉:仿佛这是一个家,他们两个是老夫老妻,因为他们对彼此的过去和现在都是这么熟悉——通过可意。可意是横亘在两人中间的一道桥梁,却又同时是道天堑,可以沟通,而不能逾越。两个人站在天堑的两岸遥遥相望,永远不能汇合。
钱教授并不是擅长交际的人,然而这是他第一次做主人做出趣味来——陆雨“反客为主”的贤惠使他有种“宾至如归”的舒适,两个颠倒了身份的人好像在演一出叫做“相敬如宾”的戏曲,几乎有笙瑟和谐之乐。
电视里正在重放王家卫的经典老片《花样年华》,中年男女的情欲恣肆而内敛,在不大的空间里迤逦着,氤氲于茶香间。
钱教授望着电视里张曼玉频频更换的旗袍秀,脱口说:“如果你穿旗袍,一定很好看。”
陆雨自然而然地接口:“我在茶楼里,一直都是穿旗袍的。”话说出口,才觉得有卖弄风骚的嫌疑,不禁低了头,莞尔一笑。
钱教授只觉得心中微微一震,望着陆雨呆呆地出神。坐在茶楼里身穿旗袍摆弄茶道的陆雨该有多么美丽呀,简直是《诗经》的女子,罗袜生尘,明眸善睐,静女其姝,婉兮清扬。
时空忽然推远,仿佛他是古时的书生,手执一卷孜孜苦读,而她是添香的红袖,在窗前迤逦地走过。她的眼波,掠过他的书卷,于是书页上染遍的,都是他对她的相思。
如果,如果自己在认识可意之初,就同时认识了陆雨,他会选择谁?
钱教授忽然觉得,并不是自己爱上了陆雨身体里的可意,而恰恰相反,是爱上了可意身体里的陆雨。是因为没有遇到陆雨,才会爱上可意;而可意,不过是陆雨的前奏,或者,不完全翻版。
陆雨,才应该是他梦中的真命公主。
钱教授开始每天盼着下班,而陆雨则在家中望眼欲穿。
陆雨这次来西安,本是为了童钢。童钢转到了陕西马兰农场继续劳改,农场在旬邑,十分偏僻,距离西安有八小时车程,中间要换车数次,还需要徒步走一段山路。她本来就路不熟,现在又扭伤了脚,只得耽搁下来。脚伤使她宛如被囚禁在这座小楼里,又仿佛放逐孤岛,而惟一的救星就是钱教授,他是汪洋中的一条船,而可意,便是那汪洋大海。
陆雨在心里一直把自己看作残疾人,而这是第一次,第一次有时分担她的痛苦,抚慰她的伤残。同钱教授相处的这几天,是她一生中绝无仅有的经验。从前风流婉转之际,或许裙下之臣无数;然而伤痛挫折之时,她却从来都是独自忍受的。踽踽独行,她的脚步早已经走得很累,很伤,却何曾坐下来,有过片刻歇息,更何况还有个知冷知热的人帮她裹伤?
她不禁有些希望,可意不要那么急着回来。
然而这天,可意终于有电话来,说明天就要回西安了。
教授放下电话,干笑着说:“可意明天回来。”
陆雨立刻说:“我明天一早去找宾馆。”
“那又为什么?”
“那你为什么刚才不在电话里说我住在你家?”
“我……”
“刚才不说,就永远都不要说了。”陆雨干脆地说,“我明天一早就搬。可意回来,就说我一直住在宾馆。”
钱教授低下头,他自己也说不明白刚才在电话里,他为什么没有提起陆雨,是心中有鬼吗?陆雨来西安前说过不要住到家里,住进来的时候又因为讯号不通没有跟可意说,刚才在电话里更是再次错过了说的机会,那么,就真的永远都不要再说起了。
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好。一次不说,便须永远缄默。
陆雨多年来顶着童钢妻子的名号,可是并没有过过一天真正的家庭生活,住在可意的家里,她第一次体会到了妻子的感觉。尤其是每天站在小楼的阳台上张望,盼着钱教授下班回家的时候,她会忍不住幻想这是自己的家,而自己是家里的女主人,在等待丈夫回家。而这,分明是鸠占鹊巢。
现在,则是完璧归赵的时候了。
3、
门海失踪了。
一个现代人想失踪,原来可以很容易。搬了家,辞去工作,关掉手机,就可以一转身消失在滚滚红尘茫茫人海里,连背影也不留下。
咪儿莫名郁闷,她到底还是输给了临时演员,门海从头到尾都在演戏,而她那么配合地入戏,做了一个胸大无脑的花瓶女主角。难怪这辈子都没演出名堂来,她的演技实在太滥了,除了本色演出之外,简直毫无演技可言。
她越发确定门海的出现是为了复仇,她甚至怀疑那些合影照片根本就是门海自己雇人拍摄,然后再寄给她的,目的就是为了逼她同他私奔。如果当时她答应跟他远走高飞,说不定会被他带到某个深山老林里,百般折磨后再杀人灭口,弃尸荒野。
想到门海有可能做出伤害她更深的事情,她感到不寒而栗,强迫症一样反反复复地想:如果不是自己嫁给了李佳,慧慧就不会绝望自杀;所以,慧慧是自己害死的,她的阴魂会一直跟着自己,也跟着李佳。早在行婚礼那天,咪儿便一直有种不安的感觉:觉得慧慧自杀的阴影会一直笼罩着她的婚姻生活。如今,这预感果然成为现实。
她按照可意说的那样,想把慧慧的日记本放到一个显眼的位置让李佳看到,从而观察他的反应。然而接着发现,那个日记本也失踪了。她明明记着自己把它放在梳妆台的抽屉里了呀。会是谁把它拿走了呢?
咪儿叫来管家保姆问了一个遍,可是大家都说没见过什么日记本,负责打扫卧室的保姆更叫起冤来:“阮小姐,你这是说我手脚不干净吗?我在李家帮佣五六年了,可从没丢过一个针头线脑儿啊。”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咪儿觉得口干舌燥,“算了,你们下去吧。”
保姆却不干了:“您今儿个这一问,我的清白名声可就毁了,我真是什么都没拿,也从没见过什么夹着肖像图的日记本,倒是见过一叠照片,我给收到衣柜里了。”
“照片?什么照片?”但是咪儿立刻就想起来,保姆说的就是那个从天而降的自己的“偷情证据”。她狐疑地看着保姆,猜想她和这宗无头案会不会有什么瓜葛,却摆出一副不在乎的样子来说,“你收到哪个衣柜了?拿来我看。”
保姆冷笑着取了那叠照片来,果然便是她与门海的合影。咪儿心中明白,保姆藏起这叠照片本意是为了向自己表功,帮自己隐瞒“罪证”,然而今天出了这样的事儿,她在气急败坏之下,便把这当成了自己的“把柄”了。若是今天对她假以辞色,今后她还不得飞上天去?说不定要拿这个当作敲诈的砝码。
咪儿心中暗恼,一而再再而三地输给男主角还可以说是自己本色演出太投入,可是一个保姆也可以向她宣战,那简直是把她当成龙套来小觑了。当下淡然一笑,话里有话地说:“这些照片,不知是谁寄了来向我勒索的,我正打算报案呢,照片却失踪了,原来是你藏了起来。”
保姆立刻急了:“我不是藏,是帮你收起来,是怕先生看见……”
“那是为什么?”咪儿故作诧异,“我和先生之间没有秘密。我的事就是他的事,有人勒索我,当然要跟他商量。你藏起这些照片不让先生看见,不成了勒索犯的同党穑俊?
保姆大惊,话都说不完整了,只是连连说:”不是,怎么会,没有……“
咪儿气定神闲地沉吟:“话说回来,先生听见了也未必帮得上忙,又白担烦恼,不让他知道也好……”
“就是,就是。”保姆连声附和,额头上汗莹莹的。
咪儿暗暗好笑,过足戏瘾,挥挥手让保姆走开,自己抱着膝坐在飘窗前,看着窗外的玫瑰花圃,失神地想:眼前的玫瑰园,可是慧慧照片中的玫瑰园?慧慧的日记本又到哪里去了呢?如果不是这些工人拿的,那就是李佳了,这就更加证明:他便是慧慧的情人,那孩子的父亲!那么,他会把日记放在哪里呢?
说不定,他就是偷孩子的人。不对,孩子失踪那天,正是自己举行婚礼的日子,而李佳是婚礼的男主角。但是他可以让别人替他去偷走那个孩子呀。至于他为什么要偷走而不是光明正大地领养,那很好解释,因为他要结婚,便不能把丑闻公开。
这样子胡思乱想了半日,李佳也就回来了,怒气冲冲,一进门便训斥佣人门开得慢了。
咪儿有些诧异,李佳虽然一直都满怀心事的样子,但很少喜怒形于色,更不会迁怒他人,今天是怎么了?她忘了自己的心事,迎上前问:“你不说今天开董事会吗?不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