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文程遂坦言说道:“我闻大汗下令彻查后宫,必要审明静妃流产真相,然而风声鹤唳,徒乱人心,事情却仍是毫无头绪。依臣之见,古往今来最说不清道不明的就是后宫恩怨,虽是女人争宠,胜则为王败则为寇的道理其实与男人无异,无非是为了邀主之幸,便是手段极端些,也终究是为了大汗。俗话说‘黄蜂尾后针,最毒妇人心’,宫里嫔妃众多,无异蜂巢,发生这种事情其实寻常,若能一举拿得原凶倒罢了,若不能,倒不如装个糊涂,等闲视之。否则非但未必拿得到凶手,还会让无辜的人受到牵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伤到哪个,都是大汗的妃子,岂非不美?十四爷的福晋暴毙身亡,未必与此事无关,若再查下去,不知更要发生多少惨剧。故而臣斗胆劝大汗一句,不如推个前线紧张无暇旁顾,便把这件事暂且放下,待事情消停了,再慢慢儿地明察暗访吧。”
皇太极早已接到大妃密信,细述宫中种种,知道绮蕾一案,牵连甚多,涉嫌之人遍及汗宫内外,娜木钟与大玉儿两人犹为可疑,却苦无实证,心内早已觉得烦恼顾虑,范文程之言,正中下怀,遂连连点头,叹道:“大学士之言甚是,我原也正有此意,这便请大学士代我修书一封与代善大哥,请他代我了了此案也罢。”
且说多尔衮昼夜兼程回至府中,家人上下俱白袍葛巾,哭得惊天动地。整个睿亲王府白幡银灯,装得雪洞一般,连树上一并缠了白布条,随风招展,一片凄凉之象。
多尔衮不及多言,先进到灵堂,见福晋装裹了停于太平床上,遂抚尸大哭一场,焚过香纸,随即命乌兰进内室详谈。
乌兰跪地禀道:“福晋那日自宫里回来,当晚静妃就出事了,宫里说要彻查,福晋便请了庄妃娘娘来商议,两个关起门来说了好久的话。半夜里福晋忽然嚷心口疼,我忙喊起人去请太医,可怜福晋疼得打滚,喊得满府里都听见,后来就不动了,太医来时一瞧,说福晋已经咽气。”说着哭得声嘶气咽。
多尔衮心知有异,拉起乌兰问:“是哪位太医来?又是怎么说?”
乌兰道:“是傅太医,说是心疾。”
多尔衮点点头,立即命人请傅太医来。谁知傅胤祖听说王爷回府,早已先来一步,于前厅等候多时。多尔衮听见,忙命快请进来,两人于内室谈至夜深,家人俱不敢歇息,且也要守夜,遂男左女右,都于灵堂待命。
凌晨时分,多尔衮方亲自送太医出府,复又叫进乌兰叮嘱道:“这件事,有人问起,一切按太医话说就好,免得另生事端。”自己回到灵堂棺前,见地下火盆火纸金船银桥俱备,倒觉安慰。点燃了香拜了三拜,便坐在火盆之旁,一路焚化纸钱,一路便不禁想起福晋自进府来,虽然未必恩爱,毕竟结发多年,往日福晋每抱怨自己不知怜爱,而自己常厌她蠢钝不愿理睬。今日一旦死别,忽念起她生前种种好处来,又想她死得不明不白,大为不忍。
第48节 令人扼腕的第二次刺杀(4)
次日一早,多尔衮即往永福宫求见庄妃。丫环通报进去,大玉儿亲自迎出来,哭得两眼红肿,哀哀道:“姐姐死得可怜,那天我们见面,她还跟我说了半日的话,不想当夜就去了,真是叫人伤心。”
多尔衮沉着声音问:“那天你们说过些什么?”
大玉儿款款地道:“说了许多话,现在也记不真。只是姐姐伤心绮蕾的孩子早夭,说那日她白天才来看过绮蕾,夜里就出了事,现在宫里内外翻查,说要把当日所有和绮蕾说过话见过面的人全找出来查问,未免说不清;又说当日王府收留绮蕾,姐姐就反对的,毕竟绮蕾曾经刺杀大汗,来历不清不楚,若是他日有事,王府难脱干系,不想果然应在今日,到底又闹出第二次行刺来,大汗发作起来,只怕连睿亲王府也牵扯在内;因此姐姐烦恼伤心,焦虑不已,竟然病了。我劝了姐姐好久,说一人作事一人当,十四爷对大汗一片忠心,难道大汗还会怀疑十四王爷不成?可姐姐总是放心不下,还说当年绮蕾在府里,十四爷亲自请医问药,还专门找了师傅调教,现在一番好心都付注流水,非但没有积德,竟成招祸了。”
多尔衮听了句句惊心,庄妃话里含意,分明在指绮蕾刺杀与自己大有干系,便是流产也多半和王妃有关,语气中颇有威胁之意。惟其如此,他越发断定王妃死得蹊跷,大玉儿分明暗示自己,只要自己不追究王妃之死,她便也不会举报刺杀隐情。他看着这个从小一处长大,前不久还曾肌肤相亲的青梅竹马之交,仿佛忽然间不认得她了。
他们对视良久,都是一言不发。
对视,也是对恃,最终,还是庄妃先开口,轻轻叫了一声:“多尔衮,她死了,我会补偿你的。”
多尔衮忽觉一阵心悸,“咳”地一声,拔脚便走。
庄妃眼睁睁看着他离去,既不相留,亦不相送,于风中站成了一尊盐柱。
两个人用了十年的时间才重新拉近的距离,在忽然之间又重新拉远了,远到了生死边缘,就是银河鹊桥,也无法让他们再走到一起。
多尔衮终于见到了绮蕾。
这一次的见面远比他想象中的容易。因为绮蕾已经不再是那个受宠的静妃,而变成了掖庭碾房中一个戴罪的贱人。虽然大妃无法照着自己的意愿将她挖眼剜舌,但还是将她削去封号,投入掖庭。大汗有命不许她死去,可是哲哲也无法忍受看她好好地活着。
多尔衮在碾房里找到了绮蕾。她躺在稻草堆中,苍白无力,奄奄一息,只有一个打水的老婆子照料她,或者说,监视她。婆子禀报多尔衮,娘娘说了,一不许绮蕾寻死,二要她准时服药,其余都不理论。
多尔衮看到了旁边的药碗,也看到了丢弃的食盒,只是一碗稀得见光的粗米粥并几根咸菜。他的心再一次牵疼了,这桃花一样的女子哦,他怎么可以把她送进宫里,让她受此荼毒呢?从一开始,从她走进王府那天起,他就该把她好好珍藏的,而不让她走出他的视线。
他扶起她,她便依偎在他的肩上,那样虚弱,那样苍白,仿佛又回到了她初进睿亲王府的那会儿。他怀抱她,替她理去粘在脸颊的发丝,忽然间,情动于衷,将称王称雄之念尽抛脑后,毅然道:“我们走。我带你出宫去,远走高飞。”
绮蕾微微一震,睁开眼来,她看着多尔衮,那冰冷如深泉的眼睛里,竟然也似乎第一次有了些许感情。但是不待他捕捉,那眼光已经转瞬即逝,她说:“不,我不走。”
“不走?”多尔衮惊愕,“你在这里只有等死,你已经没机会了,既没有机会得宠,也没有机会行刺,你还在这儿干什么呢?舂米?洗衣?我不会眼看着你做这些贱役的。我的福晋死了,害死她的人,也一定不会放过你的。”
“福晋死了?”绮蕾一震,眼圈瞬间泛红。她在睿亲王府养病一年,又曾认王妃为义母,虽不亲密,毕竟感戴她眷顾之恩,睿亲王妃,那是一个多么单纯热情的女人,如今无辜丧命,必与自己有关的吧?所谓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终因我而死,自己怎能忍心?“福晋,是怎么死的?”
然而多尔衮并不答她,他只是把她抱得更紧,仿佛抱着自己生命中惟一的依柱。福晋之死带给他的震荡远远比他自己想象得要强烈得多,那是比伤逝更加深沉的一种灰飞烟灭的凄凉之感。宫廷里的勾心斗角,沙场上的硝烟弥漫,多少年来,他面对的是双重的征战,提头饮血,九死一生,他已经太累了。如今,看着怀中这个伤痕累累的女子,这谢了一半的桃花,他要保护她,珍惜她,为她挡风遮雨,再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萎败,零落成泥。
远走高飞。这个念头一旦泛起,就燃烧得如此炽烈。为了她,他愿意放弃一切,带着她远离人群,去过平静的日子。荣华富贵和无限江山尽可抛掷,只要,和她在一起。
“我和皇太极斗了这许多年,没有一次胜他,却白白牺牲了福晋,这也许是天意。我不能再让你牺牲,绮蕾,跟我走吧,我们恩也罢了,仇也罢了,什么都不理,出宫去。天涯海角,我会保护你。”
绮蕾闭上眼睛。恩也罢了,仇也罢了,出宫去。怎样的诱惑?怎样的新生?然而……她重新睁开眼睛,宣誓一样地重复着:“十四爷,对不起,我哪儿也不去。”
“你……”多尔衮大惊。他是一个武士,草原上最英勇最无畏的;他同时是一个贝勒,汗位的真正继承人。但是,如今这一切他都不想要了,他只愿做一个普通的男人,拥有一个自己的女人,携着她,伴着她,深山原野,男耕女织,过普通老百姓的日子,过平淡无奇的下半生。然而,她竟拒绝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