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比绮蕾做花,海兰珠便是如花解语;如果说绮蕾是玉,海兰珠则是比玉生香。皇太极享受着这贴恋,这痴迷,并尽力地满足她的任何请求。他是因为海兰珠的酷似绮蕾而移情于她的,却同样因为这酷似而在面对海兰珠时,会往往联想到绮蕾:如果当年绮蕾也可以这样地对自己,该有多好呢?
他知道她奉大妃懿旨侍奉萨满神座,一则为己请罪,二则为金祈福。从早到晚,不是操石杵舂米,就是敲木鱼诵经。这是哲哲的主意,也是一直对绮蕾怀恨的其他妃子们的促狭。她们常常想出一些新的花样,指着名字叫丫环拿一些最难堪的差使交给绮蕾去做,以此羞辱她,捉弄她;她们甚至把砂子掺在半生的米里赐给绮蕾吃。这些,皇太极都很清楚,但是他逼着自己不闻不问。
他不忍心亲自下令给她任何的惩罚,却也不愿意再去保护她,怜宠她。惟一的留情,只是果然遵守当年不对察哈尔赶尽杀绝的承诺,命多尔衮出兵青海,以德降之。在等待前线消息的时候,在面对着海兰珠那张酷似绮蕾的脸时,他常常会想起她。想她从前的绝情寡义,也想她现在的处境凄凉。带罪出家的绮蕾,会变成什么样子呢?她对自己的行为觉得忏悔吗?从一个尊贵荣宠的妃子贬为任人役使的罪人,将稻草垛换去龙凤榻,舂米杵代替黄金碗,青灯古佛,劳作无休,她总会有一点悔恨的吧?
现在,他终于看到她了,于是,所有的谜团都有了答案。
阳石木河旌旗蔽空,金鼓动地,帷幄闪烁,霞冠交辉,然而当睽隔一年的绮蕾再次出现在皇太极面前时,他觉得连阳光都忽然暗了一下。
一年的苦役,并未能夺去绮蕾一丝一毫的美丽,即使在最暗无天日的碾房里,操持着最低贱繁重的舂米苦役,缁衣芒鞋,素面朝天,却仍然冰清玉洁,令人惊艳,霜菊难喻其傲,星月难夺其华。两部的嫔妃福晋仿佛在瞬间一齐消失了,变成庸脂俗粉,那些金碧辉煌的凤冠霞帔在绮蕾的一身素衣面前,显得多么繁而无当。
皇太极在绮蕾的面前,忽觉嗒然若失。当年绮蕾求海兰珠转交的诗绢词句潮水一般流过心间:
在河之洲兮水一方,溯洄从之兮阻且长。若得君王兮全素志,愿将黄庭兮换红妆。
那是只有他和绮蕾才能懂得的诗句。是他和绮蕾初巡关睢宫时的对话,当时他以“关关睢鸠,在河之洲”的诗句对绮蕾表白爱意,绮蕾却还以“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如今,他们两个人,可真是近在咫尺,远在水一方了。
皇太极仰天长叹,连察哈尔归降这样的天大喜讯都不能完全驱走他心里的失落和无奈。他可以征服全天下,却为什么不能征服一个弱女子的心?她宁可执拂尘都不愿戴凤冠,视封号荣宠于无物,在这样的女子面前,帝王之尊又有何意义呢?
鼓声响彻云霄,一阵密似一阵,八旗将兵忽然欢呼起来,喊声震天。连福晋和亲王贝勒们也忍不住踮起脚尖,极目遥望,那驰骋在队伍最前面、头戴簪缨、手挥白旗的,不正是凯旋功臣多尔衮吗?
大玉儿陪着哲哲站在女眷队伍的最前面,远远看到驰马而来的多尔衮,英姿勃勃,矫健不凡,心中忽觉百感交集,泪盈于睫。她和他,已经有多久没有见面了,更有多少隔阂使他们越来越远,仿佛隔着千山万水。自从睿亲王妃不瞑而逝后,他恨上了她,开始回避她,躲着她,即使在家宴中遇到,也都侧身让过,不肯正面相对,整整一年,他和她,甚至不曾有过一个对视的眼神。然而,在她心底里,却仍然当他是最亲最近的人哪,她是那样深沉地爱着他,而他,怎么竟可以恨她?
泪珠滚落下来,大玉儿在这一刻忽然觉得深深的忏悔,如果可以弥补多尔衮的怨恨,如果可以让她和他回到亲密无间的少年,如果他们在今生还有缘再一次握手,并骑驰骋,纵马荒原,什么样的代价她不可以付出呢?多尔衮,多尔衮,她在心底里默念着,多尔衮,在你胜利的光环下,在你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时候,可以转过脸向我望上一眼吗?给我一个四目交投的瞬间,让我知道,你的心里还仍然有我,毕竟,曾经我们是那样灵犀相通,心心相印的呀。
队伍停下来,多尔衮滚鞍下马,皇太极缓步出黄幄,行以抱见礼相迎,并恭请苏泰太后与额哲下辇。多尔衮亲自骞帷引见,苏泰太后于辇中冉冉而出,仪态万方。皇太极见她一脸贵气,举止威严,俨然有天后之态,不敢轻慢,亲自让座于御座之右。
绮蕾原本站在福晋队伍最后面的,此刻忽然排众而出,奔跑着迎向旧部主人,口称“参见太后”,跪地不起。苏泰太后早已在多尔衮口中得知绮蕾两次刺杀皇太极以及自愿出家为察哈尔祈福的义举,心中铭感不已,此时见她一身粗服,顿觉伤心,连忙拉起来抱在怀里,泪流满面,叫道:“好女儿,你的忠心,我已经尽知了。”
绮蕾忠心效主,为了报仇这几年里吃尽苦头,家破人亡,连孩子也不能保住,所有种种委屈惨痛,尽藏在心底,隐忍许久,此刻终于重新见到旧主人,又得到尊贵无比的苏泰太后亲口叫她一声“女儿”,但觉三年来所受委屈尽已得值,不禁将素日之矜持尽掷脑后,流下泪来。察哈尔部中女眷甚多,见状也都将手掩面,放声痛哭。
苏泰太后亲自替绮蕾拭去泪水,眼望皇太极,慨然道:“绮蕾入宫以来,屡行不敬,而能得大汗饶她不死,足见大汗仁义感天。察哈尔如今举部来降,再无异心,今有一宝奉与大汗,愿辅大汗以得天下。”说罢自怀中取出一只黄绫包裹的宝物,双手托出。
察哈尔兵士见状,突然一齐跪倒,大哭三声,又大笑三声,以示弃暗投明。
第55节 皇太极登上皇帝的宝座(2)
皇太极既震动又惊疑,他曾遭绮蕾两次刺杀,深知察哈尔女子之刚烈不驯,敢爱敢恨,生怕这又是一招诱敌之举,惟恐苏泰要于己不利;然而不接,则未免显得胆怯心虚,有负一代君王威仪;若命侍卫代接,又觉不敬,因此一时犹疑不决。
而绮蕾早已代为接过,款步走到皇太极面前,双膝跪下,举宝过顶。
皇太极大为感激,他先前见到绮蕾哭着伏在苏泰太后怀中尽诉相思之情,又听太后谢她对绮蕾的不杀之恩,已经觉得愧然,再看到绮蕾冰雪聪明,端庄识大体,在关键时刻替自己解围,轻而易举地遮掩了自己的尴尬,更觉羞惭。这一年里,他实在是太委屈绮蕾,也太亏待绮蕾了。在绮蕾的身上,他看到了一个女人的英勇和忠义到底可以做到怎样的坚决和彻底,绮蕾对察哈尔的付出一切的决绝是一个最优秀的武士身上也难以看到的卓越品质,这样既美且慧的绝代佳人是千载难逢的尤物,他何幸曾与她耳鬓厮磨,又何其狭隘不能真正欣赏她的忠心,宽容她的叛逆。而当绮蕾从苏泰太后手中接过黄绫包裹对他感恩地璨然一笑时,他竟然有种晕眩的感觉。
那是怎样欣慰的、诚恳的、毫无保留的一个笑容呀。当她欢笑时,耳边所有的声音都不存在了,所有的颜色都哗然褪去,天地间只剩下了绮蕾娇艳万端的笑容,以及她手中托举的黄绫包裹。
皇太极觉得窒息,这个笑容,他等待得太久了。他许她对察哈尔永不发兵从而终于得到她处子之身的时候,她没有笑;他赐她住进关睢宫封为静妃的时候,她没有笑;而就在他以为自己永远都不可能得到她的笑容时,然而她,却在最不可能的时刻如此璨然地笑了。
她的笑容让他忘记了天地间的一切,甚至忘记了她手中的包裹,直到她再一次轻轻地笑着催促:“请大汗笑纳。”他方如梦初醒,遂深吸一口气,整顿颜色,自绮蕾手中从容接过包裹,徐徐展开,不禁大吃一惊!那裹于黄绫之内的,竟是一方宝光玲珑,雕龙刻螭的印石,通体碧绿,惟印面一层鲜血,篆刻着四个朱红大字:制诰之宝。
制诰之宝!这就是二百年来湮没无闻,天下群雄踏破铁鞋无处觅的失踪玉玺吗?这就是那个天命帝王的象征,一统天下的标志,皇嗣储君争相抢夺的天符瑞器吗?这真的是那个“得宝者得天下”,历代帝王承天之瑞的天锡之宝吗?
二百年来,不知多少人为了它抛头颅洒热血,百死莫辞,原来它流落在大漠深处,藏匿于察哈尔部落,如今因缘际遇,竟由苏泰太后亲自献出、绮蕾转手奉上,最终落在自己的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