钗儿听得“福子”两字,早打鼻子里哼了一声,扭过身去。陆连科笑着做个揖,劝道:“我和福子一场兄弟,福子得罪了姑娘,我这里先替他赔个礼,改天福子还要亲自摆一席请请姑娘,还望姑娘赏光。”
钗儿也因他是皇上亲信太监,不敢得罪,且也觉面上有光,遂道:“既然陆公公替他说情,钗儿自然无不遵从,只是有句话要请公公转告福子:这些日子来我对他怎样,他心里应该明白,我钗儿是说一不二的人,他对得起我,我是心肝也可以挖出来给他;他若三心两意,我眼睛里可揉不进沙子,管教他七荤八素,颠三倒四,不信咱们就试试。现在他要请客赔礼,我便原谅他一次,只是我有个条件:请客时须要有四位证人,还要把那贱人也叫上,福子得当着我和各位证人的面儿立个毒誓,和贱人从此断了,还得给我写个字据。不然,这件事再完不了。”
陆连科心知难为,只得道:“这个么,还得福子自己度量。”拱手告辞,复向永福宫来。
却见永福宫帘幕低垂,小丫环们都守在房外,神情凝重,进退不安,连忍冬也锁紧了眉头,见到陆连科,忙迎出来摆手儿不叫声张,悄悄儿地道:“庄妃不许人进去呢。”
陆连科不明所以,诧异道:“这是皇上的圣旨,端午节各宫洒雄黄水驱虫是老礼儿,我也是奉命办事,若漏过永福宫,皇上问起,可怎么回话呢。”
忍冬摊开手道:“怎么回话?自然是说洒过了便算。咱们做奴才的,只好上下遮瞒,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否则你我都不清净,又何必呢。”
陆连科也只得道:“也只好这样。庄妃娘娘向来和气识大体,今儿个是为着什么事发这么大的脾气?”
忍冬含笑道:“公公见多识广,还有什么想不到的。”
陆连科想了一想,笑道:“既如此,我也不耽搁了,还要到别的地方洒雄黄去呢。”
忍冬倚在门上看太监们去得远了,遂回转身来,复把院门儿关上,仍旧坐在廊沿儿下,悄无声息,既不敢进去,也不敢远离。
庄妃已经把自己关在里面很久了,整整一个上午,不思饮食,也不许人进去。原因或许不难推测,不过是皇宫后妃最常见的忧虑——皇上已经很久没有来过了。
廊上的鹦鹉也寂寞,一遍遍空喊着“皇上驾到,庄妃接驾”。
往常那叫声常引起人们一阵哄笑,有时对了,有时错了。对的时候,清太宗皇太极会扶着庄妃的肩,一并站在鹦鹉笼下,喂它珍珠小米,和加了糖的泉水,逗它叫得更响亮些;偶尔叫错了,庄妃也只是嗔怪地朝它做一个要打的手势,可是手还没有放下,脸上已经笑开了,似乎在那叫声中得到了某种满足和希望。
第65节 十个月前必须准备的计划(2)
可是现在,鹦鹉除非不叫,否则,总是错的。
而每叫错一次,庄妃的肩就忍不住轻轻一颤,而忍冬和丫环们就会很紧张,恨不得立刻把它来掐死,至少,也把它毒哑了,叫它不要再乱说话——因为皇上,是不会来的。
如今,海兰珠才是皇上身边床上唯一的爱侣,其余诸妃,包括她庄妃大玉儿,都已成昨日黄花,惟作壁上观了。竟然败给大自己四岁,晚自己进宫八年的亲姐姐,怎样的耻辱?怎样的失败?
然而最令庄妃大玉儿焦虑的,还不止于此,她的心中另有一桩说不出的隐忧,连忍冬也不敢告诉。那就是——她怀疑自己怀孕了。
皇上一连数月不曾临幸永福宫,那么这个孩子是谁的,答案也就不问而知。一旦东窗事发,那可就是杀头的罪呀。庄妃看着眼前的粽子,知道送给关睢宫的必然是重新另做,不放麝香的;人家怀孕就得大张旗鼓,小心侍候,自己也有身孕,却是天大的祸患,要藏着掖着,枕席难安的。这一盘香甜的粽子吃下去,可就是打胎的毒药啊。
她思前想后,若说想个万全之策把孩子流掉,在她倒不是什么难事。这几年来,她苦苦研习医药之术,救人未必有把握,论害人却有的是法子。但是,那毕竟是自己的亲骨肉,是好不容易才怀下的心血结晶,如何舍得?然而若要保住孩子,惟一的办法,就是无论如何也要邀天之幸,务必让皇上临宠一次才好,如此则一可遮羞,二者也好顺水推舟,就此认了自己怀孕之喜,岂非两全其美。
然而,皇上独宠东宫,目无旁顾,她有什么法子从自己的亲姐姐海兰珠那里分一杯羹呢?
庄妃在对着镜子切齿。
镜子,真是一件可怕的东西,冰凉而坚硬,却能映出人的影像,让人清楚地明白自己的相貌美丑。
庄妃是美的,长眉入鬓,睛若点漆,丰满颀长的身体像草原上的鹰。可是,美得过自己的亲姐姐海兰珠吗?
她永远忘不了海兰珠站在凤凰楼上初见皇太极的那一幕,从那以后,不论什么时候见到海兰珠,她都觉得她像是站在凤凰楼上,那飞檐斗角的阁楼,双手捧心,对着月亮歌唱。她那月光一般皎洁的脸,还有星光一样闪烁的眼,都让她感到一种压力,一种追赶不及的艳光。
大玉儿抱紧自己的双肩,感到深深的孤独。
深宫内苑,谁才是自己真正的朋友?原本至少还有一个姑姑可以依赖,然而自从海兰珠得宠,连姑姑对自己也冷淡多了。在五宫争封的斗争中,姑姑从头至尾没有帮自己说过半句话,她心中关注的,只是不要让绮蕾重新得宠,不要让阿巴垓那两位占了上风,至于自己和姐姐海兰珠到底哪个排名在前哪个排名在后,她才不在乎呢。对于哲哲来说,自己和姐姐海兰珠,都是科尔沁部落摆在皇宫的两枚棋子,势均力敌,无分轩轾。
多尔衮,多尔衮才是她惟一的爱人,可是现在,就是多尔衮也帮不了她,她在这深宫内苑,真正是孤军作战,求助无援。能帮自己的人,惟有自己。自己现在已经身在井底了,如何能够生出天梯来,让自己浮出水面,重见天光?
大玉儿逼着自己冷静,逼着自己不要愤怒,不要妒忌,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有一劫必有一解,她会想出办法来的,会想出来的。自己可以用几炷香两匹帛轻而易举地利用时机重新赢得多尔衮的心,也一定会奇兵突袭重新赢取皇太极的心。哪怕一夜也好。只要一夜便好。
但是,到底该用一招什么计呢?她知道,为了争取皇上的宠幸,绮蕾曾经用过歌舞声色的招术;娜木钟除了尽心尽意地调弄脂粉香料,新近又开始遍天下搜集珍馐佳肴的秘方儿,用美食来引诱皇上;淑妃巴特玛则一味地赔小心,逆来顺受,她那一套作派,自己是学不来的,也不愿意学;而姐姐独擅专宠,则与其说是凭借长得美,倒不如说是长得像——姐姐如今的风光是集合了她自己的风情和绮蕾的魅力于一体的,自己曾利用这一点误会将错就错,抓住皇上的一句口误把姐姐推进了东宫;现在,她该用什么办法,再把她从东宫拉出来,让给自己半张床呢?娜木钟、巴特玛、绮蕾……
大玉儿忽然想起绮蕾那年送诗绢与皇太极请命为尼之事,心念电转,想得一计。皇上冷落的,岂止是自己一个人,自己又何必钻进牛角尖,独力挣扎呢?既然孤助无援,就要想办法联合别人,争取援助。
打定主意,大玉儿翻身坐起,叫进忍冬来,如此这般,吩咐下去。
忍冬在门外候了半晌,正为着主子的忽嗔忽喜担心焦虑,忽然见她没事人一样张罗起请客喝茶来,倒觉诧异:“若是她们不来又如何?”
大玉儿笑道:“你只说我有事相商,她们必定来的。”忍冬不解,但见主子面上有笑意已觉安心,遂命小丫头分头往各宫请人去。果然贵妃娜木钟与巴特玛正在一起吃茶点,说已经吃过了,多谢庄妃想着;又有继纪乌拉纳喇氏一早奏准娘娘,出宫往豪格贝勒府过节去了;也有那心窄眼低,不肯与五宫妃子亲近的,只推说身上不好歇下了。因此应邀前来的,不过三五位没甚份量的东西宫庶妃。
忍冬揣测别人犹可,惟贵妃淑妃两位是正主子,若推拒不来,庄妃必定瞒怨自己不会办事。遂亲自来至衍庆宫里,果见两位妃子正盘腿儿坐在炕上,指挥着丫环逗叶戏玩儿,却不是赌银两,只将些糖果做注,无论输赢,都赏给与戏的丫环吃。炕几填漆食盒里满是糖果蜜饯、各色花糕,上上下下俱玩得兴高采烈,笑声不绝。见了忍冬,笑道:“怎么你也来了?可要一起玩儿?”又叫伴夏拿糕赏忍冬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