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节 十个月前必须准备的计划(4)
庄妃胸有成竹,从容笑答:“皇上要喝雄黄酒么?臣妾这就取来便是。只是臣妾忙这半晌,想了这几味小菜出来,最宜米酒的香甜清淡,若被雄黄的醇烈一激,则亏损其味,反为不美。”
皇太极笑道:“朕正想问你呢,又不是斋日,如何尽是些素菜,未免清淡太过了吧?”
庄妃抿嘴儿笑道:“皇上倒是也尝一口这素菜再评说不迟。”亲挽了袖子,搛起一箸喂到皇太极唇边。
皇太极就手儿吃了,大为诧异:“怎么倒像是肉味儿?这明明是黄瓜丝儿、胡萝卜丝儿、这粉盈盈的说不上来是什么丝儿,难道竟不是?”遂又细细嚼去,猛醒过来,“是了,这是将火腿干丝儿煨在蔬菜汁子里,沁成菜色,吃着没有一丝儿油腻,既是荤菜,也是素菜,亏你怎么想来。”又尝那几样,原来也都是荤菜,分别是荷叶盛的鹿脑豆腐、竹节裹的红烧鹌鹑翅、香肝和酱鸡胗拌的各色花瓣、大红枣塞肉縻,便是那碗玫瑰百合汤,也是将瑶柱燕窝人参蟹干足等煨成高汤,再以上等细丝过滤得一星儿油珠都不见,再洒上玫瑰花瓣做成素汤形色。皇太极吃一样便夸一样,龙颜大悦,赞不绝口。
庄妃敬过头杯,笑道:“古人说美味佳肴须‘色、香、味’俱全,如今我们于这三项上再加一项,就是‘意’。不然,再好的食物,一顿风卷残云,也是焚琴煮鹤,终究无味。”
皇太极道:“偏你总有这许多讲究,吃顿饭也有许多道理。你且说说看,怎么一个意字?”
庄妃一边布菜一边笑着讲解:“这盘做成豆腐状的鹿脑,以荷叶清香去其腥味,暗藏‘呦呦鹿鸣,食野之萍’;这道‘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是将鹌鹑翅子腌过后,再塞进挖得中空的竹管里红烧,同荷叶去腥是一样的道理;这盘花瓣拌鸡胗,颜色最好,是‘草树知春不久归,百般红紫斗芳菲’;这枣子塞肉,是‘投我以夭桃,报之以琼瑶’;这玫瑰百合汤,是‘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皇太极听到这里,打断问道:“几样菜都说得有理。论到这碗汤,这丸子可以比作‘灵药’,‘碧海’、‘青天’也都好解,惟是嫦娥却在哪里?难道美人儿也可入汤么?”
庄妃掩口娇笑道:“汤里有蛋花,可以比作明月,嫦娥么,自然在月亮里面啦。”
皇太极大笑,将筷子横在汤碗上道:“朕也给你出一题,如果你这便算‘碧海青天夜夜心’,那现在又叫什么?”庄妃诧异道:“一碗菜,怎么还有刚才现在的?”皇太极做个手势笑道:“原来也有你不知道的事情,朕来教你,这个名堂啊,叫做‘野渡无人舟自横’。”说罢笑得前仰后合。
庄妃羞得满面通红,背过脸去。皇太极扳过她肩膀,满眼是笑,脸对着脸儿低低地道:“爱妃,难为你想出这么些个刁钻古怪的主意,一会儿是上折子‘何必珍珠慰寂寥’,一会儿出画谜‘金风玉露一相逢’,一会儿又‘碧海青天夜夜心’,曲谱里藏着话,画儿里藏着话,菜里也藏着话,你到底有多少话要跟朕说呢?今儿朕就好好地听你说上一晚,我们也‘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如何?”
庄妃见时机成熟,偎在怀里笑道:“皇上即样样都猜穿了,臣妾还有什么可说的?只别怪我多嘴便好。”
皇太极推心置腹,坦然相告:“你们的折子朕已经看过了,是你的主意没错儿吧?其实起先你上那九九消寒令的时候,我便想过了,纳妃原是为了充实后宫以广皇嗣,一味偏宠的确有违本意。也想过要改个法子,免得你们怨我施恩不匀,无奈前朝政事紧张,朕身为天子,一味在后宫嫔妃事上用心,终究也不算明君。若不想招你们这些妃子埋怨,还真是难为。依你说,便该如何呢?”
庄妃早已成竹在胸,献计道:“宸妃原是臣妾的亲姐姐,姐姐幸召于皇上,臣妾与有荣焉,难道反会瞒怨不成?只是后宫众妃也都可算是臣妾的姐妹,昨儿端午,她们借过节为名到宫里来与臣妾商议,想个什么办法劝得皇上回心转意,对后宫一视同仁;臣妾也知道皇上并非无情,恰是因为太重情义,才有顾此失彼之虞。况且后宫佳丽无数,若要皇上雨露均沾,的确也太痴人说梦些。依臣妾建议,不如叫司寝太监为所有嫔妃建立花名册儿,按日子算去,每个妃子在三个月中至少有一次与皇上同寝,这样后宫每人便有了望,不至太过怨愤;而皇上便是厚此薄彼,也无伤大雅了。”
皇太极听了大喜,点头赞道:“这法子果然不错,你若是统领后宫啊,准比你姑姑强。”
庄妃听了,推开桌子跪地禀道:“皇上千万别说这样的话,臣妾一时出语无状,还望皇上莫怪。”
皇太极忙亲手扶起,抱在怀里笑道:“朕并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啊。正相反,你替朕出了这样一个平衡后宫的好主意,朕还要好好赏你呢。”
庄妃撒娇问道:“赏我什么呢?”皇太极故意沉吟道:“这个么可要好好想一想,你这个主意到底效果如何,朕还不是很清楚。要不这样吧,今晚就先在你这里实行新政,若是法子果然好,再赏你不迟。”
是夜被薰浓香,帐暖鸳鸯,皇太极与庄妃过了异常和美甜洽的一夜,无须细述。
次日诸妃按花名册每三月至少宠召一次的新令传出,后宫额手称庆,有口皆碑,都说幸亏庄妃妙笔生花,劝得皇上回心转意。
数月间,后宫接二连三,喜讯频传,庄妃大玉儿、庶妃那拉氏、伊尔根觉罗氏等都先后受孕,据太医诊脉均为男子,皇太极益发喜悦,以为是振邦兴国之瑞,因这一切都是采纳了庄妃的建议,故对她额外眷顾,更与别妃不同。而庄妃费尽心机才得到皇太极再度垂顾,再不像过往那般矜持自重,等闲看之,每每服侍,必尽心尽力,曲意承欢;且她这番苦心,原只求遮过自己怀孕之丑,倒并非意在争宠,故而不为己甚,每每劝皇太极分泽于其他诸妃。于是众妃感激涕零,益发推她为重,尤其东西诸宫那些素向不得志的妃子,更加感戴庄妃眷顾之恩,凡有疑难,大事小情都愿与她相商,大玉儿在后宫的威望日益高昂,虽然名列五宫之末,其实在众妃心目中的位置已经远居诸妃之上,足和中宫比肩。
那哲哲原本是有城府没心机的人,又向和大玉儿亲密,以她为膀臂的,虽然渐也察觉庄妃令行禁止,颇有些自作主张取代自己之势,却深知皇太极为人最重礼法,绝不至废后另立,况且大玉儿只是在妃子间受欢迎,真论邀恩,尚不及海兰珠之万一,故而并不放在心上,反而益发将诸事调度交与大玉儿,而庄妃也尽心悉意,必将每一件事处理得妥妥当当,使宫中后妃有口皆碑,惟她马首是瞻。
第68节 桂花树下的天仙女子(1)
七月,海兰珠诞下皇八子,皇太极眷爱非常,大宴三日,并特颁大清朝第一道大赦令,使万民共贺,普天同庆。满朝上下,俱已心知肚明,这位得天独厚的小王子,将来必会立为储君,继承帝位无疑了。
但是海兰珠自己,倒并不见多么开心。
她这是第一次生产,已近三十“高龄”,从怀孕到生产所经过的,是一条极为漫长痛苦的辛酸路,但也习惯了。每每疼起来,都好像生命没有尽头的样子,巴不得它赶紧结束——而一旦果真结束了,她却又若有所失,身上心里空落落的,这才知道当一个女人做着母亲的时候,当那个将要称她做母亲的孩子还寄存在她体内的时候,这女人是多么地充实有担当。
她拒绝去看那个哇哇哭泣的孩子,因为他竟然这样毫无留恋地离开了她的身体,变成另一个独立存在。
海兰珠的性格里原本是有着一些不讲理的任性的,她拥有一件所喜爱的事物时,总是竭尽全力以一种最彻底的方式尽可能地完整拥有——当母亲拥有孩子,是在孕育期里最为包办容纳,密不透风的。那时候他是她一个人的,只有她可以感受他的心跳,举手投足,他依仗着她的生命而生存,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都是因为她。
然而现在,他自由了,独立了,成为一个完整的人,告别她的身体,以一种连她也不能预知的姿态与她对恃。这就是她的儿子么?他会一天天长大,离开她,离得越来越远。
她有一种异样的揪心。在这个举宫欢贺,万民同庆的时刻,她的心里充满的,却是一种深沉的近于绝望的无力感。她甚至从儿子的小脸上,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两个字——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