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极感念绮蕾之恩,明知她不重赏赐,只叫陆连科记着,每月按时送鲜花果品与绮蕾奉佛,并再次下旨另辟禅房,又亲自选了两个宫女过去侍候。
绮蕾固辞无效,只得择日迁入,然而派去的宫女,却终是拒绝,说是出家人岂可自视清高,奴役他人,倘使不能抗命必得接纳她二人,也只可视为同道,宁可反过来照顾她们的。皇太极知不可强其志,也只得罢了。
转眼立冬,算日子庄妃有孕已经七月,当年侍候过绮蕾的赵太医住进了永福宫。他惊讶地发现,其实自己的侍奉根本是多余的,因为这位庄妃娘娘的医药知识远比一般老中医还要丰富,几乎每每自己开方治药,她都要亲自验过药方,酌为增减,而用药之准,心思之细,似乎更在自己之上。
赵太医悄悄将这一奇事告诉了傅胤祖,又道:“我诊出庄妃的娘娘的脉象沉稳,身孕似乎不止七月,竟是临盆之象呢。我曾出语试探,娘娘说是因为吃了补药的缘故。她有时与我讨论起医理来,竟是滔滔不绝,思维绵密,针插不进的。”
傅胤祖听了,点头叹息,半晌,忽然说了一句十分奇怪的话:“果然是她。”随即再三叮嘱赵太医,这件事再勿向他人提起,否则难保不会言多有失,惹祸上身。赵太医听了,更加不明白,却惟有唯唯诺诺,点头答应。
这日,大玉儿闲坐无聊,往关睢宫来探宸妃,姐妹两个坐着亲亲热热地说了一回话。因小阿哥醒了,海兰珠便抱起来方便奶妈换尿布。
大玉儿羡慕道:“皇上心疼你,许阿哥同你住在一处,不像我,淑慧没多大就被抱出宫去,我天天梦里头都听见她哭,那阵子心里真是凄惶。”
海兰珠笑道:“皇上啊,倒不是心疼我,心疼阿哥倒是真的。就算我舍得把阿哥交给奶妈带,皇上自己也不肯答应的。他说征战半辈子,生了这些个阿哥,就数八阿哥长得最像他。”
奶妈子也在一旁附和着道:“说的怎么不是?男人疼孩子,我看得多了。可是像皇上疼八阿哥这样儿的,真就还没见过呢。有一回半夜里阿哥醒了,也不哭也不闹,所以连我们也都不知道。皇上睡在梦里不知怎么倒给知道了,叫醒我们说:八阿哥该换尿布了。我起来一看,娘娘猜怎么着?八阿哥眼睛骨碌碌转着,瞅着人嘻嘻笑呢,打开尿布,果然尿个精湿。人家都说母子连心,却原来这父子也通着骨头连着筋儿呢,我们都说到底是皇上,疼起儿子来也和凡人不一样,连梦里都睁着一只眼呢。”说得海兰珠和大玉儿都笑起来。
大玉儿伸手道:“让阿姨抱抱。”遂抱过来逗弄一回。小阿哥先还瞪着眼看人,忽然嘴巴一扁,仿佛针扎一般大哭起来,倒弄得海兰珠不好意思,忙抱过来交还奶妈说:“大概哥儿饿了,你抱他下去喂奶吧。”又问大玉儿:“淑慧格格的感冒好些了没有?我因为哥儿太小,也不敢去看看。”
大玉儿叹道:“别说是你,竟连我这个当娘的也不能去看,太医说怕我着了病气,过给腹中孩子。只得一天三遍地遣人去问候一声儿罢了。”
海兰珠道:“太医也是好心,到底小心些总没错处。”恰时丫环进来报说东西侧宫几位妃子相携来访,海兰珠忙命快请。
于是一路听得钗环清脆,绣鞋踏地,五六个妃子并丫环嘻嘻哈哈地拥进来,顿时将关睢宫挤得水泄不通,都说来看看八阿哥,沾些喜气。海兰珠只得重新命奶妈将小阿哥抱出来拜见各位娘娘,众人见小皇子生得虎头虎脑,眉清目秀,虽是不足岁的襁褓婴儿,可喜竟不惧人,因此无不喜爱,争着说些吉庆赞美的吉利话儿。
说来也奇,那八阿哥眼神清明,笑容可掬,舞手扎脚地要人抱,惟独一到大玉儿面前,便缩脸挤眼,做出要哭的样子,吓得奶妈赶紧抱开。
大玉儿坐不住,心想人家说新生的孩儿眼睛干净,嘴里虽然说不出,其实心里什么都明白,难道竟是真的?自己的计划便是多尔衮面前也不曾明言过的,这小小婴儿倒未卜先知不成?遂佯推身子不适,告辞回宫。
第70节 桂花树下的天仙女子(3)
一路上越想越气。自己和姑姑、姐姐共事一君,鼎足三立,然而先自己入宫的姑姑做了中宫,后自己入宫的姐姐做了东宫,一个是现成儿的皇后娘娘,一个是未来的皇太后,自己呢?自己算什么?皇太极竟为了一个初生的孩子颁出大清第一道大赦令,万民同庆,这无异于颁了一道立储遗旨,遍告天下,八阿哥将来必是大清皇位的继承人,要坐主江山的。看那些妃子们簇拥着海兰珠母子的谄媚样子,分明也都看清楚了这一点。她们的眼里,哪里还有自己呢?海兰珠的儿子登基为帝,自己的儿子怎么办?就像多尔衮对着皇太极那样,把本来属于自己的帝位拱手相让,再为了一个夺位仇人浴血沙场,鞠躬尽瘁吗?
想着,且不急回宫,径往御花园来,意欲散散步调养胎息。太医按时间掐算说她已有七八个月的身孕,她却自知临产日近,但为不使人起疑,又自恃身子壮,故意装出一副身手敏捷的样子,虽不必早请安,却时常往各处走动。
昨日刚下过雪,园里人迹罕至,梅花香得惊人。大玉儿暗暗叹息,心想今年比往年雪下得更早,也更冷,满宫里防感冒不敢出门儿,竟把梅花也误了,真可谓因噎废食。
一路循着梅花香气行来,顺脚儿走至西华门角,也是合该有事,行经值房,忽听内里传出争吵声,大玉儿见是小太监的住处,料想不过是奴才们内讧,原不欲理睬,正要走开,却听到其中一个女孩子的声音颇为耳熟,竟像是娜木钟房里的钗儿,便站住了,掩在一棵老槐树下,静听里面吵些什么。
这御花园后角西华门两旁各有一排房屋,左膳右茶,御膳房供应满宫里两顿正餐,排场大,活计多,可是有钟有点儿;御茶房除了早点宵夜外,还要侍候娘娘们心血来潮的下午茶,甚至各房丫头的体己小灶,又琐碎又操心,且慢不得粗不得,一个招呼不周,不定碰着谁的霉头,派个“看人下菜碟”、“狗眼看人低”的罪名儿,就是一场好闹。然而也有便利处——就是隔三差五可以偷个嘴儿,孝敬相好的丫头宫人,且出入宫门也方便,故虽在二门外,难得亲近天颜,却比里边侍候的另有许多得益处。
那与钗儿吃对食儿的太监福子,便是这御茶房的跑腿儿,答应宫里传茶递碗的,夜里便睡在西华门掖角上的值房里——这门除了采购太监出入,等闲不开,故并不另派侍卫看守,只是太监们轮班值夜——当日多尔衮为着绮蕾下重金收买了福子里应外合,便是看中这一点方便。
那福子是个心灵嘴巧,八面玲珑的角儿,年龄又轻,生得唇红齿白,戏台上小生一般,又天生的会做低伏小,甜言蜜语,最会卖乖讨好儿。为着他争风吃醋的宫女原不在少数,那福子又是个多情的,对谁都不肯咬死口儿,又对谁都不肯撂开手儿,那日为着陆连科出面调停,当着钗儿面应承与朵儿断了,心里到底不舍得,遂藕断丝连地,隔三差五送些花粉头绳献殷勤儿,一来二去,竟和关睢宫新请的奶娘又勾搭上了。钗儿不知从哪里得了消息,哪里肯让,也不顾光天化日,大白天地便冒死找到值房来与福子理论,说是“你既和我好,便不该再勾三搭四;便要勾三搭四,也不该再吃回头草,况且吃着锅里望着盆里,和朵儿那不要脸的贱人勾上了不算,还要和奶娘打通伙儿来欺瞒我一个,谁看了不笑话?如今我豁上性命不要,大家撕破脸来,好好地闹上一闹,不叫那贱人和奶娘两个四脚朝天,见不出我钗儿的手段!”
庄妃愈听愈惊,心道深宫后苑,竟然有这男盗女娼的勾当,成何体统?自己若破门叫出二人来教训,却又羞于启齿,连自己也没体统;待要走开,又觉不舍,且心中隐隐觉得,这里藏着一个天大契机,将有助于自己完成绝世心愿。
正自犹豫,可巧忍冬因见她久不回宫,不放心,出门来找,远远看见,大喜叫道:“娘娘,叫我好找,原来却在这儿。大冷的天,站在这雪地里,冻着可怎么好?”
里面人吃了一惊,顿时鸦雀无声。庄妃也不说破,故意应道:“这梅花香得惊心动魄的,就忘了冷了。你不说我倒还不觉得,站这半晌,真冻得腿都木了。”说着转了身做出要走的样子,却足下延俄,有意试探那不知死的奴才可懂得见风使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