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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出而行,日落而息,茫茫的大草原,仿佛没有尽头。

  那天晚上,她彻夜难眠,不知天亮后迎接自己的将是什么样的命运。

  马队都安歇了,她抱着膝坐在帐篷外,望着极远的天际,那草原的尽头。晨光微曦,再过一会儿,太阳将要从那里升起。太阳会升起来吗?

  大玉儿等待着,这马背上长大的小姑娘曾经迎接过无数个日出日落,却惟独这一次,是以前所未有的虔诚在守候,在祈祷,在等待着太阳的升起。

  她等待着,这等待是如此虔诚而热切,漫长而盲目,仿佛没有尽头……

  “啊——”阵痛惊醒了庄妃的梦,也打断了少年大玉儿对日出的等待。她声嘶力竭地惨呼起来,叫声凄厉而含糊,侍候的人很用心才能听明白,娘娘喊的是皇上。

  “皇上啊,皇上来了吗?”大玉儿双手紧紧地弱绞着稳婆塞给她的被子两角,面如白纸,汗如雨下,挣着脖子问:“皇上呢?皇上在哪儿?我要见皇上——”

  “皇上就在外面等着哪,男人不许进产房,这是老辈儿的规矩。”稳婆欺哄她,也是可怜她,身为娘娘又怎么样呢,生死关头连个知冷知热的人都没有。

  太医们又忙忙拥上来诊脉,忍冬却哭着跑了出去,她要去见皇上,求皇上,如果娘娘今夜便要去了,那么至少,她在走之前,应该见到皇上!

  可是关睢宫的人把守着宫门不许进。八阿哥死了,奶娘死了,朵儿死了,关睢宫服侍的所有人都死了。一夜之间,关睢宫已经完全换了模样,虽然还是那些假山池水,还是那些古树梅花,但是树不再绿,花不再香,人们,也都不再欢笑。如今的关睢宫,被一阵愁云惨雾所笼罩,到处悬挂着白灯宠,鬼气森森,连守门的侍卫,都像是没有人心的泥偶,冷而僵硬,任凭迎春怎么哭怎么求,都只有一句话:“皇上有旨,不见任何人!”

  乱了,全乱了。这还是后宫吗?这里竟没有一个忍冬认识的人,没有一个宫女,甚至没有太监,有的,竟是带着武器的侍卫。男人是不许进后宫的呀,而这关睢宫的门前守着的,分明是御前行走的带刀侍卫,他们怎么竟然进到了内宫来,怎么会阻止庄妃娘娘的身边丫环,他们怎么敢?死了一个八阿哥,难道连后宫的秩序都没有了吗?庄妃娘娘陪伴了皇上整整十年了,如今在她生死关头,竟连见一面的愿望都不能达成,这什么都有的皇宫里,难道竟独独容不下一点点人情味儿吗?

  忍冬跪在关睢宫门前,伏地大哭起来。

  红光蔓延,太阳就快升起来了!

  大玉儿沉沉地想,皇上在外边等着呢,等着呢,太阳就要升起来,太阳会出来的,就要出来了。

  她松开手,又在等待中重新昏睡过去,并在睡梦中继续着她另一轮的等待。

  太阳,太阳就会升起来了。十二岁的玉格格坐在帐篷外,似乎只是打了个盹儿的时间,再一抬头,地平线上,草原的尽头,太阳竟然探出了小半个脸儿。

  小格格跳起来,目瞪口呆,屏息而待,那澄红的、凝脂般的、初升的太阳,有棱有角,滟滟欲滴,一点一点,探出来,探出来,猛地一挣,跃在半空——

  “太阳出来了!”小格格欢叫一声,扯开马绳跃马扬鞭,向着太阳升起的地方狂奔过去,奔过去,初升的太阳照在她身上,流光泛彩,万道光芒。

  “太阳!太阳!”庄妃喃喃着。

  “生出来了!生出来了!”稳婆欢叫着,报喜声顷刻充盈了整个屋子,“是个阿哥!是个阿哥!”

  “恭喜娘娘,是个阿哥!”稳婆用金剪剪断脐带,手脚利落地缠妥,抱至庄妃眼前。

  然而庄妃的眼睛只是微微开阖,低语一声:“太阳出来了!你们看到了吗?”头一歪,再度昏迷过去。

  稳婆莫明其妙,却懂得见机行事,立刻以更加喜悦的声音大声告诉着:“是个阿哥!娘娘说看见太阳了!是太阳落到永福宫里来了呢!是大喜之兆啊!我们都看见了!真是太阳呢!”

  众太医从午时劳累至夜,如今终于大功告成,母子平安,遂分外兴奋起来,随声附和着:“是呀,咱们都看见了,太阳降到咱们永福宫了呢,小阿哥大福大贵,将来必是龙虎之材!”

  永福宫一时挂起红灯,又分别去各宫报喜传讯,众人自谓这一番辛苦必得重赏,俱喜气洋洋,顾不得辛苦劳累,都脚步轻盈起来。

  第78节 福临和八阿哥是同命(3)

  忍冬正自跪在关睢宫前哭得撕心断肠,忽闻一声婴儿的啼哭划破夜空,不禁一震,心道:好响亮的哭声!爬起来便往回跑,却与来报信的丫环撞个满怀,忙拉住问道:“娘娘怎样?”

  “生了,是个阿哥!”小丫环欢天喜地,嘻笑着,“我们正往各宫报讯呢,皇后娘娘已经来了,命我过来请皇上呢,姐姐也快回去吧。”

  忍冬大喜,回头对着侍卫啐道:“庄妃娘娘生了个阿哥,还不去报讯吗?狗仗人势的东西!”拉着小丫环一路跑回。

  侍卫气得直翻眼,却不敢怠慢,只得跑进关睢宫报喜:“恭喜皇上,永福宫庄妃生了,是个龙子!”

  然而皇太极仿佛没听见,又或者听见了却不清楚太监话里的真正含意,仍然维持着同一个姿势搂着海兰珠默默坐在八阿哥小小的棺椁前,对侍卫的话置若罔闻。

  侍卫不得法,只得磕一个头再次禀报:“皇上,庄妃得了一个龙子。皇后娘娘已经在永福宫里候着了,请皇上也过去看看。”

  皇太极这才抬起眼来,微微地一挥手,淡然道:“知道了,去吧。”

  小阿哥嘹亮的哭声惊天动地,被裹在一床小小的锦被里,虽是刚出生且是“早产”的婴儿,却已经稀稀地有了一圈胎毛,脸蛋饱满通红,皱成一团,张大了嘴,用哭声向全世界宣告着自己的降生,仿佛在说:人们,看吧,我来了!

  哲哲从产婆手里抱过婴儿来,笑道:“难为这么小小的一个孩儿,倒有这么大嗓门,将来跟他父皇上了沙场,不用举枪动箭,就是一声狮子吼,也可退敌了。”

  产婆将胞衣提去房后埋掉,忍冬指挥着众人手忙脚乱地收拾水盆毛巾,又在门首高梁上悬起一张小弓和三枝小箭,红线为弦,蒿杆作箭,射向门外,预祝孩子将来必会长成一名英勇擅射的巴图鲁。忽远远地见陆连科来了,大喜,忙拉着进来见哲哲。

  陆连科跪着见了礼,又向哲哲道喜。哲哲因问道:“皇上知道了吗?”

  “知道了。”

  “那皇上怎么说?”

  “就说知道了。”

  “就说知道了?还说什么了没有?”

  “再没说别的。”

  哲哲听了,又惊又叹,半晌无语。忍冬等更是如入冰窖雪洞一般,将一团高兴逼住,宫人们面面相觑,俱失落莫明,却不敢怨言。永福宫得子偌大喜事,却只兴奋了几分钟,仿佛石子投湖,荡几圈涟漪就平淡了下来,非但不见半分喜气,反而有种压抑隐忍的凄惶感。

  人们一时静寂下来,都不知说什么才好,惟听见婴儿洪亮的啼哭声,稳婆先惊醒了,跪下问道:“回娘娘,红鸡蛋已经煮好上色,是这便送去各宫,还是等到天亮再送?”

  忍冬也转过神来,回道:“炮仗一早备下,现在可以鸣放吗?”

  哲哲叹口气,低头想了一回方道:“送鸡蛋的规矩是满人的老礼儿,为小阿哥祈福的,断不可省,各宫这时候早已惊醒,这便送去吧,也让大家高兴高兴;至于鞭炮,皇上一早有令,举宫三月不许闻丝竹之声,何况炮竹?还是免了吧。”

  庄妃得子的喜讯转瞬传遍宫中,有人欢喜,有人妒恨,而皇太极,却只是冷淡。

  后宫原是势利之地,永福宫庄妃生儿子这样大事,皇上就在咫尺之遥的关睢宫里,却不肯移驾走几步过来看一眼,连句安慰嘉奖的话儿也没有。其冷淡之情,不要说与当初海兰珠生八皇子时的那般大张旗鼓相提并论了,就连东西两宫的那些庶妃都不如。如此种种,宫人们岂有不看在眼里的?私下里俱议论纷纷,“一样是生儿子,宸妃生产的时候怎样热闹来着,这可好,冷冷清清的,连句话儿都没有。”“小户人家生儿子还得分鸡蛋放鞭炮呢,何况皇上得了阿哥?”“谁敢啊?关睢宫那位正伤心,举宫上下三月不许闻丝竹之声,还放鞭炮?”

  这些话,庄妃并没听见,但是也猜得到了。生了儿子,可是皇上连看一眼都不肯,永福宫一早备下炮竹喜灯,也都不见鸣放。难道就为海兰珠死了儿子,别人就不许生儿子了吗?生了儿子就不能高兴了吗?

  新生的婴儿声嘶力竭地哭泣着,声音宏亮,所有的人都说,听啊,这孩子的声音,好像号角一样呢。大玉儿睁开眼睛,在她恢复说话能力的第一时间,在她的神智还不曾真正清醒时,她说的第一句话是:把福儿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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