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阴寒的北风,在那扇沉重的大门被开启的那一刹那,悄悄地闪进了屋里。
开门的他,同等在外头的她,对望著。
她没待他的询问,便率先打破沉默,礼貌地道──“我来拿依巧的东西。”
张依巧,她的多年好友;他的女朋友。
因此,他们虽然是第一次见面,却不是第一次听闻对方的事情。
她听说过他的努力上进,他曾耳闻她的精明能干。
她知道他会是个戴著眼镜、颇斯文、有著不凡气息的男子。但他,比她想像中来得温和好看。
他知道她会是个没有太多亲切笑容、言语中透著犀利的女强人。但她,比他想像中来得细致漂亮。
初次见面,意外地多了些难以言喻的……讶异。
这是两人都始料未及的,却隐隐地压下。
“请进。”他退了一步,收回抵在门框上的手,侧身让她进来。
她从他面前走过,留下一股淡淡的、有些生疏的却让人想要深入探究的气息。
他暗怔了半秒,背对著她,关上门。
“房间在那里,她的衣橱是左边那个。”他对著正在打量屋里摆设的她说道。
他的态度很平淡,没有过度的生疏也没有假意的殷勤。
“好。”她轻声应道,进入房间,打开衣橱。
他半倚著门框,静静地看她拿了几件依巧平常爱穿的衣服。
他以为她会出言教训他,或者至少给他几个白眼瞧瞧。毕竟他是把她的朋友惹哭的“烂男人”,不是吗?
女孩子不常都是这样最会为姊妹出头、对朋友的男朋友不假辞色的吗?
依巧的那帮娇贵的千金小姐朋友们都是这样的。
但她不一样,她的态度如同他对待她一般,很自在、很平淡……
他看著她将东西收拾好,送她到门口。
她穿好鞋,转身对他浅浅一笑,像是考虑什么地顿了几秒,开口:“我只是个旁人,对你们之间的事情也不是很清楚,只是……依巧的性子本来就比较孩子气,让她闹个几天、哄哄她应该就没什么事了。”
“我知道。”他勾了下唇。
“对不起,我多事了。”
“不。”他赶忙道。“谢谢你,依巧常提起你,说你对她很照顾。”
她没再说什么,只是又笑了笑,转身离开。
而他,多望了她的背影一眼,收起脸上的最后一丝笑意,阖上门板。
第一章
一天的序章,在大雨中展开。
这样灰蓝黯淡的天,无可避免地让人的心情铺上一层淡淡的忧郁,但也因为在这炎炎夏日难得有阴凉的时候,也使人平静了些。
柔美磁性的法式歌曲,似有若无地回荡在格局不大、却极为典雅的诊所里。衬著诊所外那毫无减缓迹象的大雨声,为不甚忙碌星期二早晨伴奏。
一名身穿蓝白格纹衬衫的男子快步地闪进了诊所门前的骑楼内,有些狼狈地拍著裤子上的水滴,甩了甩手上那把黑色的大伞。
“唷,你迟到了。”
男子尚在整理,没有抬头,诊所内、柜台前便已传来一个戏谑的声音,是个不输给雨声的大嗓门。
男子将黑伞轻放入门外的伞架中,用力地踩了踩门口的地毡,这才步入诊所。
“抱歉。”
他拨了拨微湿的头发,温和地嘴角轻轻上勾,往左方、他的同事那头递出一个歉意的笑容。
一个……隐藏著深深无奈的笑容。
“算了算了,方大医师会迟到也真算是奇观了。”
小周懒散地以单手撑著腮帮子,一边上上下下地打量眼前这个即使淋湿了,却仍是不减斯文的帅气男子,不禁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老天也真是不公平,就有这种品德高尚、从小到大成绩极为优秀、长得帅、体育神经又好的小子。
十项全能也就算了,更可恨的是还让他捞到一个可爱甜美、家里又有钱的千金小姐当女朋友!
拜托,有个钱多的老丈人,能够少奋斗三十年,多好啊。
方顺颐背对著同事,将脸上的笑容吋吋收起,挂上了符合他心境的表情──无奈与不耐的表情。
这种天,即使情绪化、多愁善感或许是可以被谅解的,但一个小时前,他著实没有料到一个还算清静地早晨竟然会如此快速地被破坏──
“你下下星期四要去台北?星期四是我们交往的第五周年耶!我都已经订好餐厅了。”
一大早,听到他要去台北参加研习会的女友,张依巧马上大声嚷嚷著。
“这是一个从美国来的医师,植牙技术非常好,也有不少他个人的经验和技术分享,非常难得,而且很久以前就订好了……要不你跟我上台北,我们一样可以去吃个饭,庆祝一下……”
即使他一向对那些“有纪念价值”的日子没有特别的兴趣,但也知道在她的认知里面,他是那个破坏她“完美计画”的罪魁祸首,所以他好声好气地解释,希望她能够谅解。
“我不要你的替代方案!你每次都这样!以前就永远都是学业比我重要!好不容易等到你毕业了、比较有自己的时间了,结果呢,换成把事业摆在我前面。所有我用心安排的节目,去年不行,今年也不行,你如果嫌烦,就直接跟我说嘛,不要找这种借口。”
“依巧……”他轻叹了一声,自认理亏,也因为不想和她争吵,他始终采取低姿态。“你怎么会认为我把你放在次要位置呢?你也不是不知道我这几年打拼是为了什么……”
“可我不需要!你为什么要让自己那么辛苦?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你这么固执?接受我的提议会如何?大伤你的男性尊严?”她尖声地嚷了起来。
他顿住了喝咖啡的动作,不知道为什么心底突然涌起了一股“我受够了”的感觉,他放下马克杯,过度用力地抓起一旁的车钥匙、刷地一声站起身,头也不回的离去。
当下,他觉得他没有办法再同她讲理下去了,那离开让彼此都冷静一下,应该是比较好的吧?
以往,都是她耍性子地转身离去,这次的角色易动,还真是难得。
是她那几近歇斯底里的态度让他涌起不耐烦?还是长期的意见不合让他觉得好累了?
面对她的任性,他哄过劝过解释过,一再的妥协、一再的让步,他甚至曾觉得他是以委屈来成全这段感情。
何必这样?若连他的努力他的用心她没有办法体会、没有办法认同,那……最近的他越来越质疑:他们之间,还有哪些事情是可以达到共识的?
“外头雨真大。”方顺颐快步地走到楼梯旁的小房间换上医师服、也换上他那个面对外人的客气笑容,一边道。
“是啊。”小周一边懒洋洋地翻看著约诊簿,一边回答:“光看你撑那么一大把伞,全身还湿淋淋地就知道雨势真的不小。”
方顺颐挂著浅笑,手插在医师服的口袋里,踏回柜台前,问道:“今天约诊的患者多吗?”
“都是一些小case,有两个矫正的患者今天早上要来装下排的矫正器。唉,苏医师不在,不会有多少人约诊的啦,我们也只是来帮忙。”
“嗯。”方顺颐一手支在柜台前面的玻璃台上,像是若有所思地望著门外银白色的雨丝,冷淡地轻声应著。
“苏医师也真落得清闲,跟老婆跑去瑞士玩,诊所也不干脆休诊,还要我们来帮忙,要不是看在他给的薪水也颇多,我才不要来咧。”小周继续唠叨著,完全是一副捡了便宜还卖乖的模样,然后看向一脸平静的方顺颐。“你说是不是啊?”
“嗯?”方顺颐缓缓回头看向他,似乎没有听到他刚刚说的话。
“喂,方顺颐你发呆啊?”觉得不被受重视的小周嚷了起来。
“恍神了一下。”方顺颐重新戴上笑容。
“心情不好啊?跟女朋友吵架了?一定是你欺负巧巧对不对?”小周一脸贼样地看向他。
“没有。”方顺颐笑著摇头,用简单的两个字将对方的猜想全部否认掉,而无可避免地自心底泛起的那阵酸与疲惫,逼出了他的冷笑。
小周努努嘴,不再开口。
方顺颐这人啊,他也认识很多年了,只知道他是个还颇好相处的人物,却从没有真正了解过他。
别看他老是笑笑的,其实他个性颇为冷淡,也不太愿意谈太多自己的事情,像是藏了很多秘密似的。
方顺颐在后诊室坐了下来,眼睛始终看著前方猛然而下的雨势,手指探入口袋的最底处,无预期地摸到了一个小小圆圆略硬的物体……
他稍愣了下,将它掏出口袋,摊掌看著。
是颗银色的钮扣……
是几个星期前,“她”掉下的,落在他屋里的角落,被他拾到,不知什么时候搁进了口袋中……
他眼神有些复杂地盯著那个闪著光的金属纽扣。
这个小小的物件,就有如那名女子从记忆深处闯入他的思绪中一般,一样地无预期,一样地勾起了阵阵无法言喻的心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