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首看向天际,眼下,暮色已十分,烟霞转眼便过,将天色与山色染成一片暧昧的颜色。以往他常在想,在他走后,他是否能为这人间留下任何东西,或是任何痕迹?
抑或者,他与那些迷惘子十丈红尘的人们一般,皆是枉来人世一遭?可现在他却纳闷着,为何他非得顽固地僵守在生死的边缘,就只是为了一份固执?他真有必要去图个虎死留皮、人死留名吗?
其实,对他来说,能够留下什么都无所谓,哪怕是一个远去的身影、心头上的一抹痕迹、湖面上脚尖轻踏过的一朵涟漪、或仅是秋风中遭吹离枝的黄叶……他想,他这等不想被遗忘的心情,这世上谁也没法明白吧?
“大人?”走在前头的晴空,在没听见他的脚步声时,忙转过身走向没有跟上的他。
晚风轻轻吹扬起轩辕卫银白色的发丝,时而飞掠过他的眼帘,他没有回眸,只是一壁将目光望向天际最远的尽处。
“你觉得,在我走后,这世上会有人想念我吗?就算三、五年过去,日后,还会有人记得我这张老胎生得是哈样吗?”什么都没留下也无所谓,他只是在想,当他转身离去后,他是否能带着世人的怀念与他一道离开,而不是凄清地上路。
“这还需问?”晴空有些没好气, “大人,您该担心的是,就算再过三百年,您的这副尊容,我究竟有没有法子可忘掉才是。”
不在意料中的答案,在他的心底引起一片震荡,当风波止定之时,轩辕卫收回远望的目光,仔细地看了他一会儿后,好笑地捻着胡须。
“鬼后是用了什么法子才能交上你这位朋友?”
他一脸招摇, “她走运。”
“那我有空,可得好好会她一会了。”轩辕卫含笑地颔首,而后东张西望地看着四下, “小子,黄泉之路该往哪走?”
“大人?”晴空愕然地看着这个性格执拗的老人,全然不明白他怎会突地改变他坚持了三十年的固执。
“往西是吧?”他顺手拍拍晴空的肩,边说边往前走, “我自个儿去向鬼界报到就成了,你若有空,别忘了记得来找我下几盘棋。”
“为何大人改变了心意?”不知他心恋为何有这等转变的晴空,走至他的身边拦下他,并施法为他打开黄泉之道。 “或许……是因你怀一畏的那袋当归吧。”轩辕卫朝他摆摆手,而后拄着拐杖走向黄泉道上特意为他前来,提着灯迎接他的鬼界之鬼。没想到这么快就能解决鬼后所托之事,正想打道回府时,仍未走远的轩辕卫,却站在远处唤他。
“晴空!”
他停下脚步,回过头,就见轩辕卫端站着身子,一脸正色地道。
“佛界有佛界圣徒,而人间,早晚也会出现个人间圣徒。”原本,他是很想留下来看看的,只可惜,他似乎得拱手让出这个机会了。
人间圣徒?
轩辕卫也不掩面上骄傲的神色, “数千年后我将会有个出类拔萃的子孙。”
很快即听明了他的话后,晴空只是低首扬指算算,而后不以伪然地朝他摇首。
“他未必会是人间圣徒。”依他所算,就算轩辕卫的子孙真能有所成就,并经历过人间所有的苦痛与劫难,只怕,到时也还是会有个不魔不人的家伙同他一块抢。
“不,我要说的是……”轩辕卫整了整衣衫,诚恳地弯下身子朝他一揖, “倘若他有幸遇上你,到时,还请你代我好生照料。”晴空怔怔地瞧了他许久,而后,一朵几不可见的微笑漾上他的嘴角。 “一定。”西天夕色归处,青冥色的绿焰,闪闪烁烁,将老人背后的影子,拖得很长很长……晴空一直目送着?直到渐渐看不见老人的身影时,他这才朝身后弹弹指。
“佛界找我?”
“对。”奉命而来,不想打扰他私事的宿鸟,已苦等了他许久。
他很感兴趣, “为了谁?”近千年来,能让佛界主动找上他的正事,恐怕还凑不齐五根手指。
“子问。”
子问二字一进耳,晴空的面色明显变了些许。
“她在何处?”
“盘丝山庄。”
天际有些薄云,下过雨后的月色,凄蒙美丽得就像一副古老的画卷,悬在屋檐下的风铃,在阵阵徐来的夜风中轻盈地摇曳,而庭园近处的花丛,绿叶与花办上则盛着未干的两珠,透过月光,隐隐约约地在夜色中闪烁。 “他没人性?”子问偏着头轻声地问,想了想后,在棋盘中再下一子。
“可不是?没见他一天到晚帮衬着你来凌虐我们吗?”整个人被牢牢绑在廊柱上,只能挪出脚丫子陪她下棋的法王,一脸辛苦地将脚趾间的棋子挪至棋盘上。
她在纠正之余不忘指控, “那是身为男人本就该有的基本温柔,还有,你们的眼睛对我实在是太有偏见了。”
“你有共识就好,下回能不能麻烦你同我家大师兄说一声,别再借用我们这两朵小花来献你这尊佛了?”一想到已经陪了她整整一个白日,到了晚上非但没能得到解脱,还硬是被滕玉给捆来这陪她赏月,法王腹裹就有满坑满谷的抱怨。
“我都已这么安分了,你还有什么不满?”她低首拉了拉身上那一袭素白别无艳色的衣裳,自认在衣着的搭配上已有所长进。
他叹息地直摇首, “一言难尽哪……”受不了,素衣白裙,配上他家大师兄不知打哪挖来的金银珠宝,从头到脚挂了个满身,这、这分明就是已快到走火入魔程度的视觉暴力啊!她瞄了瞄法王面上凄凄惨惨的苦笑,再掉过头瞧着坐在她另一旁没被滕玉给绑起来的广目,此刻正缩着身子跪坐在地板上,将方才趁着夜色正好,他们三个一块去摘来一堆盛开着的茉莉,一朵一朵用丝线穿串起来,然后在大功告成后,颤着手,如她所愿地将特制的花环挂在她的头顶上。
“他在忙,你们本就该陪我。”嗅着花儿清香的气味,再衬上广目面红耳赤的罚坐模样,地不禁心情又好上几分。
法王在嘴里咕咕哝哝, “可对你怀有企图的鬼又不是我们……”居然说得那么理所当然?
真是,愈想愈冤,明明对她感兴趣的是滕玉,偏偏顶头上司就是要连累他们一块摇落下海奉陪。
她顿了顿,有些蒙混地问: “什么企图?”
“你不觉得他近来的症状,很像患了相思病吗?”以往被人间公事忙得连歇息时间也没的滕玉,就只有在她得吃饭喝药时才会出现在她的面前,可近来呢,只要她想见他,或是她随口唤唤他的名,他即从一个架子摆得比谁都大的六部众之首,马上沦为个随传随到的跟踪鬼魅……呃,好吧,他本来就是鬼。
“嗯嗯。”天性胆小又惧怕恶势力的广目,听了连忙点头如捣蒜地附和。 “呃……”她很努力地陪着笑,并且压抑住心虚, “他在报恩嘛。”她才想问问那位滕玉大德,他近来究竟是吃错了哈子药,才会愈黏她愈紧,且三不五时就摆了个神色复杂的表情给她瞧。
“报恩?”法王听得更是嗤之以鼻, “认识他都已几百年了,我可从不知他是个什么普渡众生之流,真没好处之事,他哪可能会亲自出手去做?”滕玉真要有什么同情心的话,就不会被鬼后给派放至人间,专门负责去收拾那些不肯归乡的孤魂野鬼,或是那些不肯承认已死,硬是赖在人间不肯走的冤鬼。
她无奈地垂下脸, “在我身上,他捞不着什么好处的。”
聆听着她带着心事的嗓音,借着月光,法王凝视着她面上那对遮去了她眸光的长睫,半晌,他沉沉叹了口长气。
“那可未必。”算了,在瞧见她这等总是会不经意流露出感伤的神情后,不管滕玉究竟相攀她怎么办,他都睁只眼闭只眼,哈都不对鬼后报告就是了。
在子问久久也不答话,法王也不再多唠叨一句时,广目咽了咽口水,低垂着头,目不斜视地盯着她的裙摆间。
“你、你……对大师兄……” “怎样?”她绕高了两眉,刻意伸出一指轻轻抬起他的下巴。
“有没有……”被严重吓到的广目,白着一张脸僵坐在原地。 “有没有一点点……”
“嗯?”她靠得更近,也笑得格外亲切。
法王只好赶在广目又两眼翻白前跳出来插嘴“他想问的是,我家大师兄会不会到头来,只是白费工夫白忙一场?”
“对对……”惊吓过度,广目连忙一个劲地躲到廊柱后头。
“就算你的心是铁石造的,你多少也该有些感觉是不?”法王盯审着地面上总是说变就变的表情,对她的性子也多多少少有些了解。
“没错没错!”巴不得早点脱离苦海的广目眼眶裹可说是泛着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