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了,我今天晚上还有其他要事,下星期再碰面好吗?」他嘴里回著行动电话,眼睛却凝在窗台前的那盆怪花上,一瞬不瞬。
即使很意外他也会有临时不克出席的状况,雅若依旧好风度地没有多加追问。
「好吧,等哪天你『上火』了,我们再约。」娇笑声在电话的那方中断。
客厅里恢复一片沉寂。
他继续瞪著前方的花草叶影,仿佛期待下一瞬间,世界会出现惊天地、泣鬼神的剧变。
五分钟过去,红尘依然故我。
他放弃再僵持下去,慢慢趋近小盆栽。翠昙的花虽然娇小,叶片却相当肥厚结实,一不小心会让人误以为是观叶植物。
在绿意盎然之下,有一抹白影盘在小枝干上。
他伸出手,迟疑著,不怕蛇不代表他就喜欢这种冰冰凉凉软软的动物。终於,他以一脸不得不为之的壮烈,拎出那截白影。
短短的蛇身拿在拇指和食指中间,两公分大小的蛇头软软挂在他的指头上。
他抬高看得更仔细一点。它的眼睛闭得紧紧的,被人家抓蛇抓七寸也没有反应。
不会是死了吧?
夏攻城蹙著眉,稍微摇它两下。
它实在是一只非常娇小迷你的蛇,才二十公分不到,寻常一把铁尺都可以把它打扁。
等了一会儿,迷你蛇还是没反应。他开始迟疑了,蛇的心跳和脉搏不知道要怎麽量?
没办法,他只好更用力晃它两下。
小白蛇终於受不了他的骚扰,睡眼惺忪地张开眼睛。
「喝!」他吓一跳,下意识就把手中的动物抛出去。
「哇!」一声惨叫,一个小女娃儿出现在他的客厅墙角。
它又变成人了!还是穿著那一袭绣功精致的凤仙装。
这一次,他再也不能自我欺骗。他家,真的有一条会变成人的迷你蛇。
「好痛哦!你到底要做什麽啦?」小女娃抚著屁股,眼眶红通通。
「不准哭!」她一哭他就头痛。
被他威严地一喝,泪水在她眼眶里转了两圈,终究没有掉下来,万般委屁全化成怨怼的目光。
夏攻城视而不见,开始在他的地毯上来回踱步。
现在要怎麽办?他能按照原订计画把她扔掉吗?可是她会变成人,就表示她会说话;谁知道丢掉她之後,她会不会跑到什麽保护动物协会控诉他。好歹他也算是有知名度的成功人士,最不需要的就是闹上媒体。
如果不丢掉她,又该如何处理?他连最容易照顾的乌龟都懒得养了,遑论去饲养一条会变成人的蛇。
说到变成人,她到底算什麽鬼东西?
「你到底是什麽鬼东西?」他把腹里的疑惑化为问句。
「我才不是鬼呢!我是玉京子,你听见了没有?玉京子!」她怒声抗议,可惜人矮腿短,声音娇娇嫩嫩的,一点威胁性也没有。
「我已经知道玉京子就是蛇,可是你又怎麽会变成人呢?」他大剌剌往沙发椅一坐,表情黑煞得像包青天。
玉京子很不争气地气虚下来。
寻常人看见她变身的历程早就吓死了,结果他除了凌晨呆了几分钟之外,就没有太大的反应,现在居然还敢坐在她面前,一副太师问案的样子审她。嗯,说不定他也是个江湖高人或什麽的。
她敬惧交加,可怜兮兮地在地毯上盘坐下来。
「我……就是这样啊!我也不知道。」
「你到底几岁了?」
她想了一想。一二三四五,再加上又变成蛋,一二……不对、不对,是先变成蛋再过五百多年,或者先过五百多年再变成蛋?
数了半天,她终於抬起头来,一脸茫然。「我不知道呢!你说呢?」
他隐忍地闭上眼睛,深呼吸三下。
「我又不是你,我怎麽会知道?」句子是从牙缝里迸出来的。
她不好意思地搔搔脸颊。「时间太长了,我也记不得了。」
敢情是一只修炼多年的蛇妖!夏攻城只觉得麻烦透顶,恐惧感反而还在其次。看样子要摆脱道行如此精深的非人类,真的需要花点时间了。
「那就说说你记得的部分。」
「我只记得,有一天我张开眼睛,就看到一整片树木与山林了,山里头有许多同伴……」
她还有同伴?夏攻城暗自叫苦。
「对了!」她眼睛一亮,兴奋地槌了下掌心。「结果不知怎麽著,我就从身体里面跑出来了。可是跑出来也跟待在身体里没啥两样,我还是在山里游来游去的,有时候觉得闷了就跑进城里玩。也不知过了多久,有一天,有个声音突然对我说起话来。」
什麽跑出去跟跑进来?夏攻城叹了口气。
「那声音跟你说了什麽?」
「那是一个姊姊的声音,她说,我的魂魄已经离体游荡超过五百年了,可我自己一点都没发觉。」玉京子搔搔下巴。「她又说我的魂魄很乾净,问我要不要修炼成人形。」
他心念一动。「那个姊姊长什麽模样?是不是头发长长的,容貌非常美丽?」
「呃……姊姊就是长成『姊姊』的样子嘛!」小女娃儿显然非常缺乏形容事物的天分。「姊姊说,要修成人形,有个形体比较好办事,所以就拿了颗蛋要我钻进去,我就钻进去啦!等我再钻出来的时候,就在你家里了。」言下怏怏,仿佛不胜遗憾。
夏攻城白她一眼。你嫌我?我还嫌你呢!
听她言下之意,之前卖他花的那位美女老板八成脱不了关系。
对了,他怎地没想到?既然无处找人收容她,他乾脆把她连蛇带花退回花坊去,不就得了?
那间花坊叫什麽名字?好像是……上真花坊。
他开始寻找上次买花的单据,上面一定有地址。
奇怪!家里收放单据有固定的小玻璃缸,他也不是会把东西乱丢的人,可那张收据硬是离奇失踪了。
「也罢,她说过,台北也有她的分店,我四处托人留心一下,总会注意到的。」他把玻璃缸收回柜子里,喃喃自语。
对了,他记得他并没有告诉老板自己是台北人,为什麽她会突然提醒他,上真花坊在台北也有分店?
认真细究起来,那间花坊本身也处处透著古怪。他犹记得当时从滂沱大雨中,突然步进阳光灿烂的诡异感。更奇怪的是,当他买完花上了车,转个弯角,世界又笼罩在滔滔天洪之中,仿佛他前一秒钟看见的艳阳天只是个梦境,一切都不曾存在。
这间花坊本身就很莫名其妙,难怪会卖给他莫名其妙的花,还附带一只莫名其妙的小白蛇。
「我饿了。」一声脆生生的轻嚷中断他的思绪。
夏攻城绕回小女孩面前,居高临下打量她。
「蛇都吃什麽?」
玉京子偏头想了一想。「青蛙吧!」
「青蛙?」他瞪著她。「你教我到哪里变出一只青蛙来给你吃?」
「我吃素的,不然怎麽能修炼成人形。」阿弥佛陀,罪过罪过。
「真麻烦,没事揽了只蛇妖上门。」他忍不住低声抱怨。
「什麽妖?好难听。」她抗议。「叫我玉京子,而且我才不是妖呢!」
「一只修炼成人形的蛇,不是妖是什麽?」他面无表情地反问。
「呃……唔……」对喔!可是,「妖」一听起来就像个坏东西,她又不坏。「妖怪是会害人的,可是我是好东西,我不会害人。」
「你现在才多大年纪,你怎麽知道自己将来长大会不会害人?」
论口才,一只刚孵出来的小蛇当然比不上一个三十多岁、事业有成的大男人,玉京子三两下就给他摆平在原地。
「我不管,我饿了啦!我要吃饭我要吃饭我要吃饭!」她乾脆坐在地上撒赖大哭。
「好好好,别吵别吵。」夏攻城觉得自己的偏头痛在隐隐发作。「那你平常都吃些什麽?鲜花素果?」
原本是嘲讽的意思,没想到她真的点了点头。
「我都吃那个东西。」玉京子纤指一点,遥指昙花盆。
他一愣。「那盆翠昙怎麽吃?」
「它的花芽、花瓣、花苞、花蜜最好吃了。那股香味一含进嘴里,从头顶沁到心底,好吃得让人连舌头都要吞下肚子里去了。」她的眼灿灿生辉,只差没流口水。
「那好,花要等到半夜才会开,你自便。」他要去洗澡了。
「呜……哇!人家肚子饿了!谁教你现在就吵醒我!我要吃东西我要吃东西,我要吃啦!呜!」
天哪!魔音穿脑。夏攻城痛苦地捂著耳朵。
「好了好了,别哭了!住嘴!」
哭闹立时停止,坐在地上的人儿眼睛张得大大,一脸期盼地望著他。
瞧她的模样哪像一只蛇?根本像一只等著主人喂食的哈巴狗。
夏攻城欲哭无泪地抬起头,无语问苍天。
「你总吃生菜沙拉吧?」
※ ※ ※
一只晶莹的玻璃皿摆放在餐桌中央,餐桌前,伟岸的男子戳著身前那盘生菜,脸色罕见的铁青。
他的对面摆著另一盘生菜,後方的椅子没坐人,莴苣叶却以稳定的速度在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