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克鹏搁在大腿和桌上的双手缓缓握紧,深捺的下颚绷着,薄唇拉作一直线,瞳底刷过阴狠的辉芒。
老鸟员警脸色也变了,拍桌,口气陡硬。「啊是怎样?瞪什么瞪?手握成拳头干么?想打人啊?」
「谢谢你的帮忙!」
如平地一声雷响,少女清雅声嗓尽管说得又急又亮、掀起众人一阵错愕,仍是相当好听。
在场所有人,包括坐在报案柜台的值班警员和三、四位忙着手边工作的警局人员,皆不约而同地掉过头来,好奇地看着突然起身鞠躬、嚷得好响的袁静菱。
她郑重道谢,对住陆克鹏弯腰九十度,柔软青丝再次滑到腮畔。
停顿三秒后她才直起腰,发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母亲八成被她突如其来的举动弄怔了,一时间说不出话来,而接受她道谢的男人表情也怔怔然的,眼底湛动着什么,直勾勾锁定她。
深吸了口气,她脸容微微透暖,沈静又说:「今晚真的很谢谢你,如果不是你帮忙,妈妈辛苦赚的钱会被抢走,我也可能会受伤……妈妈和我都很感谢你的。」
被点到名,阮香妹像坐到通电的椅子般,蓦然一跳。
「呃……啊,是啊,我和我乖女儿都很谢谢你!帅哥,我看你三不五时就来吃宵夜,应该挺喜欢我这种传统越南风味的,以后你来,我免费请你吃好料,不收钱啦!」吃人嘴软,给帅哥吃她的阮氏美食,让帅哥完全放弃追究差点惨遭她「重手勒毙」的这件乌龙事!
袁静菱对母亲露出笑容,像是感谢母亲适时相挺,那笑靥也毫不吝惜地给了陆克鹏。「我妈妈还有很多私房菜喔!为了感谢你,全部免费任你点,让你吃到饱。」
这感觉……好奇特。
瞪着她们母女俩,陆克鹏的心情有如搭云霄飞车般高低起伏着,前一刻滑到底端沈闷得很,这一瞬却往高点直冲,唤起某种愉悦的惊奇。
那愉快的感觉在内心持续累积,云霄飞车脱轨了、往上飙升,猛地冲出厚重的云层,耀眼的光辉从大大的破洞中射进,射中他的胸口。
他目光没办法离开那张清秀的少女脸庞。
不为什么,就是没办法。
刻意的挑衅、冷言冷语和恶意对待,不过是旁人在疯狗乱吠,除她以外,周遭的人事物不再具有任何意义。
有这么想亲近她吗?
一个与他极相似的声音在耳边低问。
都大半年了,自第一次见到她之后,就一次次往她家的小摊子跑,原来不是单单想吃她母亲拿手的越南美食,他还想……他其实是想……想试着拉近与她之间的距离。
他想亲近她,想得都快发疯了。
她才是他这大半年来锁定的目标啊!
她选在这时候向他道谢,当着大家的面,嚷得那么响、那么清亮,做得那么高调,根本是有意回护他。
心愉难以言喻,有种说不出的巨大兴奋。
他握紧的十指已放松,峻脸的棱角有淡淡的模糊感,嘴角竟也渗出一抹勉强称得上是微笑的弧度。
「我喜欢私房菜吃到饱。」他酷酷的,嗓音略哑地说。
第2章(1)
熟悉的食物香气充斥整个客厅。
用大骨精心熬煮而成的高汤,滚烫的高汤将几种配菜冲出浓郁香味,九层塔、辣椒、韭菜……辛辣气味最能激起食欲,引诱人大快朵颐,特别是当一个大男人宵夜没着落,又和人大打出手,还得应付警方之后。消耗过多热量的结果,是在面对满桌好料时,完全顾不得桌上礼仪。
当袁静菱洗完澡,边用毛巾擦拭湿发、边走进客厅时,看到的就是男人埋头猛吃、像日本人吃拉面般把鸡蛋面「速速速」地「吸」进嘴巴里的模样。
「呵呵呵,尽量吃,不要客气啊!我煮了一大锅,一定够你吃到饱!」阮香妹把一盘刚炸好的越式虾饼端上桌,直接摆在男人的大碗公旁边,男人也老实不客气,挟起来就往嘴里塞。
这场景……说不出的奇怪。
揉着头发的动作有一下、没一下,袁静菱脸容略偏,迷惑地眨眨墨睫。
老旧公寓的客厅格局小小的,除沙发,电视柜外,靠近厨房的位置还摆着一张长方形小餐桌,此时男人正霸占她平常用餐的座位,长腿依旧大剌剌地伸出,他脱掉了绑带靴子,大脚丫子直接踩在磁砖地板上。
一个多小时前,他们从警局离开,男人尾随她们母女俩回到六条通,原以为他是特地来骑走那台重型机车的,倒没料想他竟会过来帮忙收摊。
之前时间很赶,母女俩只来得及关掉瓦斯、随便把一些需冷藏的食材收进装着冰块的保温箱里,带着一天的总收入就进警察局了,现场仍旧乱七八糟的。后来见他主动把椅凳一张张叠起、扶起打翻的桌子,动作理所当然到了极点,袁静菱和母亲两人当场傻眼。
回过神,她连忙冲去扶起桌子另一边,和他抢事做,结果竟然遭他挑眉斜睨了—眼,桌子就这么被他拉走、收起、搬到角落放置。
她对他那一眼印象深刻,有着淡淡的嘲弄,仿佛笑她明明力气小,还不自量力地想跟他抢东西。那样的眼神让他显得「人性化」一些,虽依旧不好亲近,却不再酷得让人冷到发抖。
最后,摊子用木板围起、圈好铁链上了锁,他替她们将两个大保温箱扛上平台推车,阮香妹笑咪咪地问着他这位「临时工」——
「材料还有剩,要不要到我家?离这里很近的,走路十分钟就到了,我煮宵夜请你。」就这样,他出现在她和母亲相依为命的老旧公寓里。
男性薄风衣随意丢在沙发上,他左边手肘果真缠着绷带,八成也是干架时弄伤的。
少掉风衣遮掩,他里边穿的是一件圆领T恤,印着一个被铁链缠绕包围、挺具艺术线条的骷髅头,颈上垂着银链,腰际别着一条有钥匙坠饰的银色皮夹链,高大身躯坐在桌巾印满小花朵的餐桌前吃得浑然忘我,这一幕像是在宁静平庸的静物画中,突然挥下极抽象的一笔,奇特的、有些格格不入,又似乎是耐人寻味的。
「小菱,肚子饿不饿?过来吃宵夜啊!」阮香妹瞄到女儿静立不动的身影,忍不住出声。
正努力奉行「吃饭皇帝大」为王道的陆克鹏,手中筷子突然顿了顿,明显放慢进食速度,抬起头,他隐晦的目光极自然地瞥了过去,淡淡锁住少女苗条的秀影。
走道上温暖的鹅黄色灯光烘托着她,让那头湿润的学生短发如镶着金粉般泛出亮泽。她发丝本来就柔软无比,此时更容易教人联想到洗发精广告中必定出现的柔柔亮亮、闪闪动人的秀发。
不知道她留长发会是什么模样?发质仍可以这么好、这么柔顺吗?
陆克鹏没察觉自己正眯起双眼,目中的锐利似有若无地渲染开来,变得奇异而朦胧。
「我不饿。」袁静菱摇摇头,静了三秒才走近,对母亲说:「很晚了,妈妈快去休息,厨房我来收拾就好。」庆幸是遇上周休二日,要不然今夜这么一闹,这时候都半夜三点了,她强撑着去上课肯定精神不济。
阮香妹指指一旁的男人,笑着说:「小陆说要帮我收拾啦!」
小……小陆?!什么时候多出这个称呼的?
她知道妈妈天生热情又好客,话匣子一开就挡也挡不住,但趁着她洗澡的时候,已经跟人家「混」得这么熟,会不会太夸张了点?
八成是自己的表情太过错愕,错愕得让人发噱,袁静菱不禁眨眨眼、再眨眨眼,觑到男人酷酷的嘴角不太绅士地往上勾扯。
他在笑她。
阮香妹显然没察觉到两个年轻人之间的「暗流」,她活动着胳膊,看看陆克鹏面前即将见底的大碗公,再看看差不多被「秒杀」掉的整盘虾饼,满意又得意地点点头。「那就交给你们啦!」
说完话,她往房间方向走了几步,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又回头冲着女儿交代道:「你明祈叔前阵子拿来的那瓶药酒,妈收在电视矮柜里,等一下拿出来帮小陆堆拿一下,他颈后有勒痕,手关节肿肿的,肩膀好像也怪怪的,嗯……ㄟ……不过你力气可能不太够,我看还是等我洗完澡出来再帮他推。」
「我来就好!」袁静菱语气略促,怕母亲太过劳累。「我可以的,一定推得他哇哇叫!」
像是她说了多有趣的话,男人的唇弧捺得更深了。
十五分钟后。
瓦斯炉上盛着汤底的大锅直接搁在原处放凉,油炸锅子已经洗干净收进橱子里,所有碗盘也都洗得清洁溜溜,物归原处。
空气里充斥着类似虎骨膏、镇痛金丝膏的中药气味。
陆克鹏依然坐在小餐桌前,却不太能维持嘴角原来的弧度。
没想到全身秤不出几斤肉的她,指力真不小。「嘶——」很没有男子气概地倒抽一口气,他赶紧咬住牙关,冲到嘴边的诅咒跟着吞进肚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