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会来参加婚礼吗?」
他沉吟了一下,终于摇头。
她并不意外他的答案。没有多少男人,可以无动于衷地目送心爱之人投入其它男人的怀抱。
仙恩忽然觉得,这个空间局促得让她待不下去。
「总之,喜帖我是送来了,妈咪说很感谢你慷慨收容狗狗,又常常帮社区活动做义工。如果你愿意赏光,我们一家人都会非常开心的。」匆匆背完母亲交代的台词,她站起身来。「我走了,bye-bye。」
※ ※ ※
婚礼那天,锺衡终究是去观礼了。
他对这种家族式的聚会最是没辙,能不出现就不出现,但是三天前,裴海亲自光降他的狗窝来拉人。于情,这是死党的婚礼;于理,他代表男方唯一的亲属,前后交相攻,他都不能不来。
尽管如此,他们两人都没有大张扬彼此的关系,只是在敬酒时,淡淡的互相点头微笑,彼此知道对方的心意就好。
这场婚宴订在社区的交谊厅里举行,场面小巧而温馨,除了亲戚朋友之外,并没有发出太多张帖子。
照理说,这样精小的场面是很不符合裴海身分的,可是裴海只有孤家寡人一个,性子又狂狷惯了,本来就不拘泥于仪式礼俗;只要心爱的人挽在手里,悬在心上,他也就满意了。于是,他依从行事低调的张家人,并未将婚娶的消息让媒体知晓。
酒过一巡,锺衡借故向同桌的人告了罪,起身离开了会场。
临出门前,他最后一瞥,寻找的那个人挽着新娘,进休息室换礼服,准备送客了。
今天真是忙怀她了!又要帮姊姊张罗大小事,又要客串招待到门口安排客人入座。整个晚上,就见她淡黄色的身影里里外外飞舞,像只忙碌的小工蚁。
嗳!如果被仙仙知道,他把她比喻为工蚁,她不知会如何跳脚。
他摇头哂笑,转身走出去。
一月了。寒风推树木,风里已夹带着毫不容情的霜意。
他是劳动惯了的人,身子健实硬朗,上身只套了件薄外套,便挡去朔风的刺骨。
浓云遮蔽了天,间或从缝隙里探出银月盘的脸。几乎整个社区的人都上礼堂吃喜酒去了,莽莽天地间,竟然有几分万径人踪灭的味道。
他深吸一口冷空气,让心情渐渐沉淀下来。
「锺大哥。锺大哥!」一声清脆的叫唤追着他身后而来。
他回眸。呵,是她,小工蚁。
仙恩气喘吁吁地追上来。伴娘的礼服太长,好几次裙摆绊住了她的双脚,险象环生。
待她跑近了,绊到最后一下。啊!还好扑进他怀里,安全上垒。
「锺大哥,婚宴还没结束,你怎么就走了?」
「趁现在先走,免得待会儿散场人太多。」他拂开飘落她颊畔的一缕细鬈。「你急呼呼地追我出来,有事吗?」
仙恩红着脸,从他怀中撑起身。
其实没事,只是方才一转眼,瞥见他形单影只地走出厅外,远望有一种沧凉的情致,仿佛这一去就不会再回头,她不暇多想,便追了出来。
「我只是……只是想问你……」她绞尽脑汁地找理由。「想问你,明明说了不来,怎么忽然又来了?」
「一时无事,就来了。」他扯扯她的小鬈发。「你穿礼服的模样很好看。」
仙恩消脸又是一红,别扭地拉拉衣摆。「裙子太长了,好几次都差点跌倒,还好姊姊和姊夫扶着我。」
「裴海看起来是个值得托付的人,你姊姊嫁给他,会幸福的。」
仙恩默默瞅着他。
「那你呢?」她忽然问。
「我?」他先是不解,倏然又明了了。她还是以为他在暗恋池净。
锺衡失声笑起来。他摇了摇头,仍然没有解释什么。
一切太复杂了,不知从何说起,有时,「误会」反而是最好的脱身之道。
「你不喜欢姊姊了?」不然他摇头是什么意思?
「你姊姊是个令人钦慕的好女人,也就这样了。我对她并没有进一步的幻想。」他轻描淡写地带过。
仙恩傻傻笑了起来。「原来你这么看得开。」
迎上她眼中如梦似幻的神采,他心中一凛。
都已打定了主意要放手,现在还与她闲扯这些做什么呢?
他退开了一步,状似不经意地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
「仙仙,你何时要飞到美国去?」
她一愣。
「还早,六月底才考完期末考,大概七、八月出发吧。」此刻,月光下,幽径上,世界里只有他和她。她不愿想及分离的事。
「嗯。」锺衡慢条斯理的点头。「那么,我可能会比你先离开一步。」
仙恩愕然对上他的眼。「什么意思?」
「Balance一直筹画着,到日本开分据点,最近事情有了眉目,我必须先飞过去打点一下。」他解释道。
「你要去多久?」她揪住他的前襟,心头的结,与手上的拳,揪得一样紧。
「起码要半年以上,日本的站点才会步上轨道吧。」他淡然说,迎着她失望到了极点的眸光。
「半年?这么久?」仙恩急了。他一定赶不及在她出国前回来的呀!
「不要这么伤心嘛!」他终究不忍,笑着拭去她滑落的泪。「半年一下子就过去了。」
「可是半年之后,我已经离开了。」她连连顿足。
「你还是会回来,又不是从此定居在美国了。」
「等我回来也是好几年以后的事情了!」
「才两、三年而已,即使再加上博士,也不过四年的光景,我们总会见面的。」他柔声安慰。
听着他云淡风轻的口吻,仙恩渐渐觉得不对劲了。
她退开一步,静静瞅着他看,泪珠挂在眼眶里,悬而未决,闪闪烁烁,仿佛将她的眼与她的心,包围在遥远的距离之外。
原来,她终究是无法取代姊姊的。所以,四年的分别,对她而言是长长的「永远」,对他而言,却是短短的「而已」。
她猛地打了个寒颤,已经弄不清楚自己是被夜风吹寒的,或是被心念冻僵的。
她的每一丝反应,都让锺衡心如刀割。他努力禁忍着,终于还是克禁不住,紧紧拥住了她。
「小丫头,别伤心……」别哭了,求你!别在我面前落泪啊。
仙恩用力埋在他的胸前。
她没有哭出声,只有一声声细细的呜咽,每颗泪都沁进了他的心坎底。
「你知道我的地址、电话,到了美国之后,可以写信给我;没有人陪你的时候,可以打电话给我;我有空,也会飞过去看你的。」他轻轻吻着她的发,她的鬓,她的颊。
「真……真的?你……你会来看我?」她哭得抽抽噎噎的。
「会的,一定会。」他温柔允诺。
「还要替我带小黄它们的照片来。」
「好。」
「帮我带肉干回来给它们吃。」
「没问题。」
「我不在的时候,要替我照顾它们。」
「呃……」
「好不好?」很凶!
「好。」他勉为其难地同意了。
她深呼吸了几下,让情绪平抚下来。「你什么时候要去日本?」
「后夭。」
「这么快?」她有些慌措不及。
「事情来得突然,我也没有办法。」他松开她,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手帕来。「看你,哭得妆都花了。」
「啊!」仙恩惨叫。她忘了今晚脸上有妆了!「你现在不要看我!」
已经来不及了。
她接过手帕,还来不及抹脸,就打了一个重重的喷嚏。薄纱礼服的观赏性质本来就大过实用性质,也难怪她会冷。
「我很想发挥英雄本色,将外套脱给你穿的,可惜我外套底下只有一件汗衫,待会儿若是遇到夜归妇女,会把我当成变态色情狂追打。」他用力摩挲她的双臂。「趁着没感冒之前,你快点回屋里去吧。」
仙恩仍依依不舍。「你出国之前,记得先通知我,我到机场送你。」
「好。」他含笑点头。
她叹了口气,终于拖着沉重的脚步返回宴客处。
又是这样的场景。
锺衡望着她的背影,怔怔出神。
他们以后会不会总是如此?一个人留在原地,而另一个人,总是走出对方的生命。
※ ※ ※
扶桑七月,热辣的程度不亚于远方的小海岛。算算时间,他居然已经在异地停留半年了。
起身来到屋外,触目所及是三百坪的植地,和七十坪的实验区。Balance工作室成立于东京近郊,夏天的东京苍翠碧绿,充满勃勃的生命力。
目前温室、冷房,及相关的建筑物都已搭盖完成,只等植土铺设好之后,便能正式耕种,开始量产他所研发成功的几种新品。
窗户一推开,热空气立刻透进来。他本来就不喜欢人工空气,索性把办公室内的所有窗扇都打开。
「锺先生?」
一声轻唤响起,他才想到室内并不是只有他一人。
「什么事?」他倚在窗前,并未回过头。
会议桌前的几位手下面面相觑。怎么老板才接完一通来自台湾的电话,整个魂魄便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