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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楔子

  明,永乐二十一年,境州永济村住着一个苦命的女子,名唤朱晴。朱晴其实是苏州人氏,她和她的盲母在迎春园里唱缠绵的儿女小曲,然而她最迷人的地方并非她的唱功,而是她的人。

  朱晴姑娘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花儿,迎风微展,不管什么时刻,脸上总是起一层薄红,惯常垂首时,浓密的睫毛几乎把眼珠子给淹没了。

  如果她没有遇上他,也许她的命运就不会那么坎坷多外。可,她遇上了,而且更难以自拔地爱上了,尤其不幸的是,她还成了他的女人。

  没人知道他是谁?但大伙都明白是他害了她。

  那日,也是个满月之夜,他到她的红阁“书寓”,趁着盲母外出,强要了她,却未曾许下任何承诺,娶或不娶?

  两个月后,她发现自己怀了身孕。一个云英未嫁的女子岂能珠胎暗结?即使她出身蓬门,到底仍是好人家的女孩,这……如何见容于世人?朱晴姑娘寻遍整个永济村,乃至境州,就是找不着他的人。

  苦等了整整三个月又十三天,音讯全无,她的肚腹已逐渐隆起,未婚怀孕的事却再也隐瞒不住。

  极端的无助和惶恐之际,她选择了绝路,一了百了。

  她一定浑身都系了最重的物体,石块铁铅,和着血海深仇一并沉没在江底。不肯给自己和他任何机会。即使他得知讯息由关外兼程赶回,夜夜在江边眼看汹涌的水流混沌一片,夜渡灵枢给她,岸灯整整一个月点着凄惨的火光,她依旧芳魂香茫。

  许是因缘已尽,相逢无期,回首景物依悉,芳华却已暗换,万念俱灰地度过了十余个寒暑。

  第一章

  安丰平江城内正举行一年一度的酬神大会,远近的老百胜莫不提着牲礼素果到石鼓山的龙泉寺祭拜。甄贞头一回下山来,原是为了她季哥哥来的。她自小跟着季叔叔走江湖卖艺,季哥哥就为了‘上刀山”摔下硬地来,结果半个身子全瘫了。

  季叔叔背了他来庙里求神,听说只要迎样驱祟,大概会好起来。所以在喇嘛手挥彩棒法器,沿途洒散白粉的时候,叔叔就像大伙儿一样,伸手去提拾,小心翼翼地放人袋中,回去好冲给身子废了的季哥哥喝。

  甄贞被一大群人挤到庙的另一头,她以为自侧门绕回去也就是了,哪知跨进门槛,发现里边静悄悄的,和外头的喧嚣仿佛两个世界。待要回头另寻出路,抬眼见上面踞坐着一个堆满笑容的弥勒佛,身畔还有四大天王:一个持鞭、一个拿伞、一个戏蛇、一个怀抱琵琶,非常威武。

  她心念一动,转身跪在蒲团上,磕了三下头,口中南前念道:“请大佛保佑我季哥哥,如果你灵了我一定再来拜你,嗯……要是那时有钱,我还给你买素果牲礼。你要是不灵,我就、我就把你的脸抹黑。”

  “晤——”香烟索绕的殿上传来应声。

  甄贞骇然起身,四下一看,什么都没有呀。难不成真是大佛?突如其来,令她不禁心生恐惧。

  回人群中,告诉季叔叔去。不想一团影子自她脚下掠过。

  甄贞一愕,是啥?

  她虽小,可也不是养尊处优的大小姐。自永定到平江,随了季叔一家,风来乱,雨来散,跑江湖讨生活,逢年过节的庙会,摆了摊子,她的开场白说得可泪了。

  “初到贵宝地,理当到府中拜望三老四少,达官贵人,只可惜人生地不熟,请多谅解。现借贵宝地卖点艺,求个便饭,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咱小姑娘先露一手!”她是这样给拉拔长大的。

  勇贞壮了壮胆子,追逐那团白色影子去。出了阴暗的佛殿,踏足台阶时,豁然见那白茸茸的小东西,竟是一头可爱的小白兔。那小白兔和她特别投缘似的,在梁柱边不断低呜着招引。

  甄贞一时好奇心起,倒忘了此行的目的,提足追逐小白兔去了。兴许她不知道那是头极品的免子,只有极富贵的人家才养得这样纯白半丝杂毛也无的兔子,要是混了一点其他颜色,身价便陡然降低了。它的眼睛是殷红色,圆而灿亮,在接近黄昏的光景,不由自主地散发出斑斓的色彩,被它一凝,人犹似沐浴在夕照里。

  她捱近它,轻轻抚摸一把,它竟温驯地靠过去,好似乏人怜爱地紧依着她。

  正逗弄着,身后雕花的木窗冷然探出一张上了过多油彩的女人的脸,她,喘促呼吸着。

  甄贞抱起小白兔,猛地回眸——

  屋里的女人一怔,她也一怔!那样灼灼逼人的眼神,她还是第一次见到。

  “你,你是谁?”女人急切地问。

  “我?我叫甄贞,怎地?”好凶,会是小兔儿的女人?那也犯不着这么凶呀,她只是跟它玩玩而已。

  “姓甄?没听过。住哪?”说话间,女人已走了出来。

  “住栖霞路。”那是走江湖卖艺的人聚集的地丸

  “你不是本地人?”

  “不是。

  “几岁了?”她仍换而不舍,不知在打什么鬼主意?

  “十二岁。”甄贞到底年轻,不懂得设防,她问一句她就乖乖地答一句。

  “十二岁!”女人似乎相当失望,脸色倏地变得更难看,“快把兔子放下!快!”

  等了整整一年的时间,竟等到一个半大不小的女娃儿,难怪她要失望透顶。

  在呼州流传着一种习俗,如家中有未成年或未娶妻即去世的男子,他的父母照例都会为他择一适当女子,完成冥婚,以确保他在天之灵亦永不寂寞。而这样的女人通常会因缘际会,自动送上门来。好比今儿的甄贞。但她不符合所需,她太小了。

  “噢。”甄贞照办了,但心里仍犯隔咕。不过是只小小的兔子嘛,有什么好稀罕的?她可不明白这里头原来另有溪跷。

  “出去,走,不许再来!”女人待要合上窗子,蓦地又急急打开,扯高嗓子问,“你会在这儿待很久吗?”

  “咱昨儿刚到此地卖艺,还没决定待多久。”她不疑有他,又照实回答。

  “晤。”女人点点头,瓦自关上窗子。

  “喂——”甄贞给弄得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还是回去找季叔他们吧。

  走过二重门,来到庭中小园,有个大男孩在此暮春时分,只穿一件薄袄,束了布腰带,手中持着一柄斧头,看他明明是在劈柴,但又不时觑空练功,踢腿。飞腿、扫堂腿……全是腿功。

  怪的是,这男孩十五六岁光景,冷冷地劈柴,狠狠地练功,一双大眼睛像鹰目般凌厉,悍戾的身子亦宛如未驯的苍鹰。末了还来一招老鹰展翅,精采得教甄贞忘情地拍手叫好。

  “你是谁?”男孩顺声瞧过去,见是一个小姑娘,身穿红碎花胖棉袄,胖棉裤,底下是一双绊带红布鞋。粉脸红通通的,煞是可爱。

  最吸引人的是她的辫子,辫梢直长到腰杆,尾巴似的散开,又为一束红绳给组住,活像个红孩儿。

  “我叫甄贞,”她大方地问,“你呢?”

  男孩不太搭理:“楚毅。你快走吧,这儿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为什么?”这不也是庙吗,只不过是庙的后方,为啥就来不得了?甄贞疑惑地瞪着他。

  “说了你也不会懂。”楚毅依旧耗着,老鹰展翅,左脚单脚抓地,徐徐弯曲成蹲,右脚置于膝盖以上部分,双手剑指怒张,一动也不动。

  “你没说怎知我不懂?”甄贞气他一脸不屑,偷偷拎起一粒小石子,朝他下颔一弹

  “哎哟!”男孩吃痛,险些跌个狗吃屎,“你敢捣鬼?”操起手中的斧头便杀了过来。

  甄贞没料到他火气这么大,登时吓得花容失色,竟忘了逃命,傻不隆略地愣在那儿,幸好他只是唬弄她,斧头劈到一半就缩了回去。

  “下回定不饶你。”楚毅怒喝,忿忿地膘她一眼,“还不快走!”

  “哟,我才刚到,就赶我走?”夕阳余晖笼罩的庭院又走进一个人。

  这人…暖!竟是个虎面人。他瞥头瞅向甄贞,嘿,是个女娃儿,长得挺俊的,一脸惊慌,饶是让他给吓着了,忙把面具摘下,露出原形,是个和楚毅不相上下年纪的少年,一双黑漆漆的眼珠子,精溜乱转,尽往甄贞身上打量。

  “楚毅,她是谁?”

  “甄贞。”楚毅好像还在怪她打扰了他练功,口气冷得可以结冰。

  “名字怪好听的,可我以前怎么没见过?”他乱没礼貌又似颇亲切地扯扯甄贞的棉袄,“你究竟是人胖,还是衣裳胖?肿得不成人形了。”

  “你管我。”甄贞把袖子抢了回来,顺势抛给他一记白眼,“你呢,你又叫什么?”

  “唐冀。”他穿着一双破布鞋,磨得鞋跟都扁了。

  “原来是唐‘鸡’,我还以为是糖葫芦呢。”甄贞跑江湖跑惯了,也不怕生,跟着两人拌起嘴来。

  唐冀一笑,并不以为意:“让你猜中了,我这儿的确有两串糖葫芦。”取出一个纸袋,里头果然藏着一串红果,一串海棠。他把其中一串递于楚毅,边问甄贞,“吃不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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