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两年过得好吗?」单父枯瘦的手抚上她的脸。
她颔首。
「毕业了吗?」她摇头。
「为什么?不是今年毕业吗?」
「因为……论文出了一点问题,要延毕。」
「很严重吗?」单父担忧地问。
「不严重,只是换题目而已。别担心,再一个学期一定能毕业。」
「嗯。」单父点头,乾扁的嘴角拉开笑弧,「你从小就很会念书,爸爸知道你一定没问题。」
「爸,你……你这两年过得好吗?」右手颤颤抚上父亲瘦削的颊,「好像瘦了,是不是没吃好?」
「我很好。人老了,本来就没什么胃口。」
「你身体……一切都好吧?」
「还不错。就是眼睛开始犯老花了,有点看不清楚。」
「其他地方呢?有没有不舒服?」她有太多太多的问题想问。
「好得很,你别担心。」
「我怎么能……怎么能不担心呢?」她哑着嗓音,「你就那样走了,也不……不告诉我一声。」单父默然。
「爸,你是不是……还怪我?」她颤声问,眼眸却在同时闭上,没有勇气看父亲的表情。
「我不怪你。」慈蔼的嗓音拂过她耳畔。
她心一揪。「怎能不怪?你辛辛苦苦养大我,我却……做出那么不幸的事。我太过分了,我不知道自己那时在想什么——」
「因为你想摆脱过去。」单父哑声说道,语气依然充满慈爱,「因为你小时候实在过得太苦了,小芷。」
「爸!」她猛然睁开眸,眼前,却一片迷蒙。
「爸爸明白你的心情,也知道你不是故意那么做,你只是……唉,小芷,其实是爸爸对不起你。」
「爸!」她哑声唤着。父亲的自责让她更加懊悔、更加心痛。「你怎能这样说?你把我拉拔长大,从没少给过我什么,宁愿自己省吃俭用,也要供我上学……你对我很好,对我太好了!错的人是我,是我!我才是那个该说对不起的人。找、我……请你原谅我,爸,原谅我……」
「小芷!」眼见女儿哭倒在自己怀里,单父的眼眶也红了,老眸落下两行泪。
「爸,你不要再离开我了,不要让我找不到你。你知不知道我这两年一直挂念着你?」
「我知道,我知道。」
「你……你把所有存款都留给我,我一直担心你一个人究竟怎么过活……」
「没事的。爸爸又不是老得不能工作了,不用担心啊。」他安抚地拍拍女儿的背。
「你还在……清扫街道吗?」
「嗯。」
「太辛苦了!」她拚命摇头,「爸,你别做了。我这几年一直在打工,也存了一些钱,以后就由我来奉养你吧,你不要再工作了。」
「傻丫头,不工作你要老爸蹲在家里发霉啊?」
「你可以养鸟种花啊,找人下棋聊天也好……对了,你到台北来吧,我租一间比较大的房子,你搬到台北来吧。」
「好,好。别哭了,傻丫头,别哭了。」
「我对不起你……」她依然哭得激动。
「没有,你没对不起我。好啦,我们别说这些了。你还没吃饭吧?跟爸爸一起吃饭吧。」单父安慰着女儿,抬起她泪水纵横的脸,细细察看,「好像变漂亮了呢,小芷。」
「爸!」她扁了扁嘴,在父亲怀里撒娇。
天色渐渐暗了,夕阳从蒙尘的窗扉悄悄退出,取而代之的,是柔和清婉的月光。
夜,深了。
★★★
天光灿烂,盛夏的暖阳透过窗扉拢上小男孩清秀的脸,有些热。他蹙眉,伸手拉下百叶窗,又继续敲著电脑键盘。
我又换了个Nanny.不一会儿,液晶萤幕闪动回应——「Really?原来那个呢?」
「走了。」
「你不是很Like她吗?」
「可她还是走了。」
「What a pity!新 Nanny怎样?」
「annoying。」
「我的也是。」
「翔飞,在做什么?保母阿姨来接你了哦。」含笑的嗓音打断楚翔飞与朋友的线上交谈。
「等一下。」他头也不回,继续打字。
「我要闪了。」
「886!」关上MSN程式,楚翔飞有些不情愿地离开座椅。
他还不想回家,更不想面对一个陌生的保母。他不喜欢她,讨厌她那张秀气的脸,讨厌她老用那种温柔的腔调对他说话。当他还是三岁小孩吗?背上背包,他低头走出电脑教室。
柜台转角,一个身形娇小的女人正等着他。他懒得瞥她一眼,迳自走向大门。
「翔飞?」熟悉的呼唤定住他步履,他呆了呆,好一会儿,才缓缓回头。
「蛋白质?」他不敢置信地瞪著眼前的人影,「是你?」
「是我。」单白芷浅浅地笑,弯下腰,理了理他歪斜的领结。
「你怎么会在这里?」
「来看你。」她低声说,「我跟你的新保母说好了,她答应今天下午让我带你出去。」
「出去?去哪儿?」
「你想去哪儿?游乐园好吗?」他没回答,怔怔地瞪她数秒,忽地冲上前,展臂紧紧拥住她,「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细嫩的童音微微哽咽。
她鼻间一酸。
「爸爸说你毕业了,要找别的工作,所以不当我的保母了。」他仰起漂亮的小脸,「是这样吗?」
「……嗯。」她点点头。
他皱眉,星眸闪过一丝怨怒,伸手推开她,「为什么连声再见也不跟我说?」尖锐的斥责刺痛单白芷的心,她强迫自己微笑,「对不起,今天就算我向你赔罪好吗?我带你去游乐园玩,请你吃冰淇淋好不好?」
「不要把我当小孩!」他乖戾地大声喊道,「你以为这样就可以哄我吗?」
「不行吗?」她拍拍他的颊,「那你想怎样?」他撇过头,「不知道!」赌气似的。
「这样吧,等你想到再告诉我。我们先走好吗?」
「去哪儿?」
「游乐园。」她微笑,牵起他的手。
他们去了台北儿童育乐中心,趁关门之前,疯狂地玩了一场。
待夕阳西斜,两个人都筋疲力尽时,她决定实现另一个诺言,带他去吃冰淇淋。
他一面吃冰淇淋,一面抱怨,「不好玩,蛋白质,下次我们去别的地方吧。我看电视广告,六福村好像不错。」
「六福村?」她笑望他,「那都是些很刺激的游乐设施呢,儿童不宜。」
「可我不怕!」
「好吧,下次有机会带你去玩。」
「还有,我们再去游泳,到八仙乐园怎么样?」他又有新的提议。
「听起来不错。可是我不大会游泳呢。」
「真笨!到时我教你好了。」
「好啊。」她笑着应道,笑着听他兴高采烈地说以后要她带他到哪里玩,笑着听他志得意满地自愿教她游泳。她不停地笑着,不停地点头,彷佛两人以後还有无数次机会见面似的。
虽然她知道,这是她最后一次与他见面了,而翔飞也同样明白这一点。但是他们仍然继续假装,假装这并不是他们最后一次出来玩。二十四岁的她早学会假装许多事,而六岁的他,也正努力学习中。
「好了,七点半了,我该把你送回家了。」楚翔飞默默点头,随着她站起身。「蛋白质,你知道吗?我们已经搬家了。」
「搬家?」她一怔。
「新家在内湖。」
「为什么要搬家?」
「爸爸说,是该换个环境的时候了。」因为那个家有太多令他伤痛的回忆吗?单白芷的心重重一揪,匆匆结帐之后,她牵着楚翔飞逃离冰淇淋店就像楚怀宇等不及要逃离那个由他亡妻一手布置的精致房子一样。
夜渐渐深了,中山北路亮起灿烂霓虹,由北至南,连成一串灯流。
「蛋白质?」沉默许久后,楚翔飞忽地开口。
「什么事?」她收束恍惚的心神。
「我记得你以前告诉过我,你也没有妈妈。」
「……是。」她哑声回答,「我没有。」
「你妈妈也死了吗?」
「她只是……离开了。」
「为什么每个人都要离开?」他绷着嗓音,「为什么妈妈要离开自己的小孩?」她蹲下身,伸手抚摸那张浮现淡淡愠怒的小脸。
「因为……妈妈也是人,她们也有权选择自己的人生。」她柔声道,「懂吗?」他不懂。要一个六岁的小男孩理解这样深奥的问题毕竟太难了,他只是似懂非懂地望着她苍白的容颜,强迫自己像个大人般成熟地点点头。
「你离开我,也是因为你有自己的人生吗?」他低声问。
这样的问题令她心痛。她凝睇那对澄澈透亮、掩不住浓浓哀伤的眸子,胸口漫开丝丝苦涩。
她离开他,是因为她害怕。因为害怕,所以选择离开……可她不确定一个六岁大的小男孩能不能懂,所以只能仓皇地道歉,「对不起。」
「没关系,我懂的。」楚翔飞成熟地拍拍她的肩,「爸爸说过,每个人都会离开的。」所以他才希望翔飞别对她付出太多感情,所以他才会一开始就警告她不许大亲近他的儿子可她却没能做到。她让翔飞深深地喜欢上自己,然后又重重地伤害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