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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车子行经蓝天黄沙,一片穆斯林坟场在烈日下静谧,零星废墟,是曝晒千年残余的辉煌。她失神地沿路凝望一一拂掠的光景,耳边传来的是俞慧东和司机的怡然闲聊。

  休息、蜜月旅行、邂逅、家庭……她努力不动声色,尽可能辨识出他们交谈的字句。他显然早为他俩的身分做好定位,难怪她的辩驳不被任何人采信,一概视为夫妻拌嘴。

  好奇怪。为什么会有人不必花多少资源及心力,就可以达到非常高的果效?这其中操作的巧妙之处在哪里?她没有碰过这种人,也没使过这种手段,虽然被耍得心有不甘,也不能不承认他确实有他的本领。

  可是很卑劣。

  她不欣赏鬼鬼祟祟的小动作,再高明也不过是不登大雅之堂的心机。

  计程车并没有载他们抵达什么像样的饭店,这里甚至不像是个观光景点,倒像中世纪的古旧社区。低矮成群的平顶屋,铺叠绵延,宛若一片嵌在山岳上的凝结湖泊。只有平顶屋上牵牵挂挂的电线,显示出此境不再属于已消失的罗马帝国,也不再受拜占庭帝国统治,随着历史洪流进入了现代文明。

  “我们要去哪里?”她紧跟着他,穿梭在狭小曲折的巷道中。巷道两旁有住家、有杂货铺,行人徒步来往,还有驮着重物的驴子与她擦身而过,看得她一愣一愣。

  “这一区有比较平价的旅馆。”他放慢脚步,免得她迷路。“跟好,走丢了你就好自为之了。”

  她不会笨到在这种时候意气用事,赶紧抓住他后臂,边张望边随行。她只忙着惊讶于回教风味浓厚的巷弄市集,左顾右盼各种老旧的铜器铁器店铺,抬望上方由稀疏帘子搭成的遮蔽,透着一棂棂的蓝天,没注意到他转望她的神情,以及被他牵入巨掌中的亲密交握。

  途中,他在柳橙摊贩那儿替她买了一大杯现榨果汁,大到她怀疑自己有没有可能喝完一半。但是入口的鲜美令她诧异,居然贪婪地一下子把整杯喝到底,还很不文雅地打了个小嗝,遭他讪笑。

  她这才知道,原来她很渴,自己又忘了补充水分。

  他们这样手牵手,悠游穿梭庞杂热闹的每一条窄路,身旁经过的居民多过观光客,好像他们也是本地人,正要漫步回到他俩的家。

  她迷惑。怎会这么悠闲?他俩不是正在避风头吗?

  落脚之处,说是旅馆,不如说是廉价民宿,许多条件都不符服务的基本需求。可以说它是古朴,但也几乎等同于简陋,有如一切尚在施工中。

  直到他带她上楼,进到二楼的房间,才有所改观。

  他们的房内有小客厅,房外有露天阳台,阳台上还有喝茶用的桌椅,阳台土墩墙外是可以放眼四望的天际,低缓绵延的山岳,和白色海平面一般的整片住宅群。远处土墩墙上有人在晒被子,或晒毯子,或在平顶屋上挂晒着一条条大巾,五颜六色,多了点人的气息。

  夕阳将临,天际泛紫,渐渐起火似地轰然变色,烈焰晚霞横扫地平线,延烧至远方的撒哈拉沙漠。满天金带橙云,绚烂慑人,将所有的人烟化为剪影。祈祷声扬起,信徒跪地俯伏。

  她恍惚,自己是不是在作梦?

  寒气骤降,她没办法沉思太久,缩肩搓手地转身入内,房内早已一片黄澄澄的灯光通明,增添暖意,也唤醒了她的防备。

  不管他再友善、再周到,他仍旧是押解她的狱卒,没有任何改变。

  “你什么时候才会放我走?”

  他慨然停下自己打理公事包的动作,将一本当地地图及几张钞票丢给她。“你爱怎么走就怎么走,不过天色晚了,自己小心。”

  他以为她是要出外逛街吗?他扣押着她的护照,她怎么跑?可是这个人……实在不怎么大方。

  看她拿着那几张钞票怔怔检视的模样,他一勾嘴角,回头继续忙手上的事。

  “跟你共事的人,真是可怜。”要忍耐这么一位不食人间烟火的大小姐。

  又怎么了?干嘛没事就损她?

  “你会被踢出上海的工作团队,也是很理所当然的事。”

  他知道了?废话,她的名片在他手上,手机在他手上,凭他的本领,他查不出她的底细才怪。她不在乎别人怎么看这件事,但就是无法容忍自己被这种人揶揄。

  “请你收敛你的自以为是。我被调回台北是我爸的意思,并不是我在上海的表现有什么问题——”

  “因为问题都是别人在替你收拾吧。”

  她差点火气上冲,赶紧深呼吸,不想让自己的情绪又被他牵着鼻子走。

  “你不懂的事情,就别随便发表意见。”炫耀自己的愚蠢。

  “搞不懂状况的是你。”他盘坐在床褥上,腿上架着Notebook,正忙着上网,没空赏她白眼。“自己的老爸都快被挤下董座,只剩你爷爷生前安排的股份可以养老,你却还在自己的小圈圈里忙着跟堂哥斗气。你们这些少爷小姐,真是幼稚透顶。”

  他乱讲!哪有这种事?

  “你都没发觉你父亲的布局调动不太对劲?”

  她错愕地杵在他身后,突然被迫面对自己的大盲点。

  年初爷爷过世,家族起了一些涟漪,伯伯叔叔们对爸接任董事一职,始终很有意见。但爸总是跟她说,没问题。为什么俞慧东却说爸快被挤下董座了?

  “是因为我爸快失去实权,所以我在上海的职务才受到牵连?”再也没有父亲强而有力的荫蔽?

  “你也未免太看得起自己。别把你的无能,归咎到你父亲的头上去。”

  “为什么你讲话一定要这么刻薄?”

  “我不是刻薄,只是不像你身旁的人那么阿谀奉承。”不敢直言得罪大小姐。

  “你又不了解我的工作状况——”

  “却已清楚感受到你的不专业。”连几个简单问题都抓不到重点,真不知她是怎么混进上海的工作团队。“要是我,也会不愿跟不专业的人共事。毕竟职场是战场,不是照顾公主的托儿所。”

  “不要叫我公主!”她受够了这阴魂不散的标签。“我从没把自己当公主看,也没在工作岗位上耍特权,我一直跟大家一起努力,从基层做起——”

  “你自以为是从基层打拚起来的,其实你一进公司就是站在与人不同的高度。”再优雅谦卑,也掩不掉那份纡尊降贵。“所以我很能体会跟你共事者的感受。可能他们早在私下埋怨什么不公平、不合理,但只因为陆贝翎是公主,大家就必须认了。”

  没有这种事,绝对没有这种事!她坚决反驳,却张着大眼小口,发不出一点声响。

  难道自她学成归国,在爸的公司内工作的这一年多以来,大家跟她相处的和乐融融、肯定与鼓励,全都是在做表面功夫?

  她还以为——

  “俞慧东,你真的是个很差劲的人。”她沮丧轻喃。

  “因为我敢说实话?”哼。

  “因为你用最恶劣的方式来说实话,藉机伤人。”

  轻快疾速的按键声冷然中止;他终于有空回睨她一眼了。

  她紧抿着嘴,大眼载满着不服,胀红的小脸硬憋着快涌出的情绪,不甘示弱。

  “我不认识你,但这一路上观察下来,你很会作戏。只要你有心对人友善,没有一个不被你哄得服服帖帖。你对我却特别无礼。可以好好讲的一件事,你非得用这种态度狠狠羞辱我一顿才甘愿?”

  她有什么地方得罪他吗?

  “我不小心破坏了你们那伙人的交易,已经受到相当的惩处。”让她的自由受到挟制,跟家人断了音讯,落魄至此。“所以你对我的恶劣,不是冲着我搞砸的事而来,是冲着我这个人而来。”

  如果他对她这么反感,又何必三不五时地向她卖弄友善?

  “还是你觉得,反正这个女人你玩过了,随便践踏也无所谓?”

  倔强的大眼直直瞪着,却什么也看不见,水光一片。她的下唇被紧咬在颤抖的齿间,拒绝再跟这个人有任何的交谈。

  她看都不想再看到他一眼,扭头转往房内一角的简便地铺,理一理五六个成群的方枕,迳自面墙而睡。她累了,人也疲倦,心也疲倦。

  他对她恶劣一点也比较好,免得她……忘了对他应该抱持的反感,不小心愈陷愈深,彻彻底底地自取其辱。

  你还好吗,小姐?

  初次见到他时的那份美好悸动,她一直无法忘怀。就算他是在惺惺作态,她还是感到好温暖,在她最无助的时候伸出援手,柔声安抚她惊慌的灵魂。

  可是不知为何,他的友善底下总对她怀有某种敌意,让他和蔼的援手冷不防地抽尖了长爪,残酷地伤了她搁在他掌中的信赖。

  她再也不要相信这个人了。

  哽塞的鼻息,混杂着浓重的疲惫,让她在不适的梦境中载浮载沉,睡不安稳。

  夜色逐渐深沉,沉入死寂的午夜,风声在房外时而呼啸,时而隐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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